陆帆呆愣愣的看着副驾驶座上的“自己”。

副驾驶那一面的车门敞开着，那个“自己”就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像是睡着了，很安详，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微笑。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头却很沉，脑子晕晕的，思维一片混乱，他摇了摇头，好像要通过这个动作把脑中混乱的思绪排列整齐。

他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又猛的睁开，只见那个“自己”依然在座位上安详的沉睡。这样的动作他又重复了一遍，还是如此。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不断地下沉，下沉，仿佛已经穿过了身体，在缓慢地坠向无底的深渊。他慢慢的走向那个“自己”，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推了一下，但手在接触到那个“自己”的时候竟然变成了半透明的样子，然后便毫无阻碍的进入到了那个身体里。

他收回自己的手，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又不自觉的拍了拍胸口，好像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再忽忽悠悠的向下坠落了，而是又回到了自己的胸膛里，很踏实。

“看来我已经死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这时候才环顾了一下四周，车就停在自己家的车库里，他也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晚上应酬时他喝了很多酒，代驾走了之后他想在车里抽颗烟，静一静，想想事情，结果抽完烟就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永远的睡着了。

原来人死了就是这样啊，都说在睡梦中去世的人是最有福气的，可是这也太突然了，自己毫无准备，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交代，和亲人朋友连个告别都没有，人生最后一句话是和代驾司机说的。自己死了公司可怎么办呢，正在谈着的项目看来也要泡汤了，家里人还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呢，还好自己的样子很安详，应该不会吓到她们，可自己还不到四十岁，还有好多想去做的事情，如今也没有机会了。陆帆靠在驾驶位的座椅上，闭着眼睛胡思乱想，心里好像被塞进去了一团麻，乱糟糟的。

阿离很好奇眼前这个看似平静的男人心里在想什么。

就在阿离正犹豫着是任由他继续想下去，还是打断他的思绪说明自己的来意时，陆帆睁开眼睛看见了一身黑衣，挺拔帅气的阿离。

阿离冲着陆帆微微一笑，礼貌的点了一下头，“你好，陆帆先生，我是阿离，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情况，我将负责你前往死亡世界的一切事宜，你有什么想法和心愿可以对我说，我会在合理的范围内给予满足，但前提是不能干预生者的世界。”

陆帆先是惊讶了片刻，又起身围着阿离转了一圈，然后说道：“都说带走鬼魂的是黑白无常，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时代在变呀，卫星都上天多少年了，大家都要与时俱进才行啊。”阿离说道。

“马上就得走吗？我还没有想好，我有好多心愿，可那些都是活着的时候没有去做的事情，如今我都死了，又觉得那些也没有必要了，活着的时候没有去体验的事情死了再去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唉，心里有点乱乱的。”陆帆说完一脸惆怅地看着阿离。

“没关系，不着急，你的情况事发突然，你可以回我那里慢慢想。”阿离说完拍了拍陆帆的肩膀。

“你的茶可真不错，这应该是我喝过的最好的茶了。”陆帆放下茶杯说道。

阿离说：“我曾经专门去学过制茶。茶和人生差不多。从茶树上的叶子到变成供人冲泡的茶，每一个步骤都是磨难，每一步细微的差别都会影响最后的成品。即便每一步都中规中矩不出差错，可大多数的茶也只能成为普通的茶。一片茶山顶级的茶叶也只能出那么一点点。想做出上好的茶不仅仅要有最好的手艺，还需要天时地利都刚刚好，雨水多了不行，雨水少了也不行，气温太高不成，气温太低也不成，阳光太足了不好，阳光不足也不好，就算温度，湿度，光照，这些都恰好达到了最佳状态，可如果茶树生长的土地不好，还是做不出好茶。是不是很像人生，年少时觉得大家都差不多，但几十年下来，却发现每个人的人生都各不相同，有人蒸蒸日上，有人一塌糊涂，有人变得豁达通透，有人却越发狭隘偏激，有人能爬上低谷，走向坦途，有人则坠入深渊，万劫不复，这中间是天时地利人和各种力量的交织，有不可抗的因素，也有自己的因素。”

陆帆认真的听阿离说完，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开口说道：“你说的这些，我竟然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我心里想的就是要多赚钱，好像只有钱才能给我安全感，我自己创办公司，没日没夜的加班，差不多所有的时间都在忙着工作，此时此刻我才感觉我的人生其实很失败，在别人的眼里或许是蒸蒸日上，实际上对自己来说却是一塌糊涂，那么多没有去实现的心愿如今都成了泡影。”

“你也不必难过，人生就是这样，怎样过都有遗憾。”阿离说道。

“我觉得我也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心愿了，这一生就这样吧。”陆帆的语气里透着淡淡的忧伤，“天亮以后我想看看我的家人都在做什么，等她们发现我去世了就离开。”

陆帆的妈妈报了一个老年旅游团，正在外地旅游。旅游大巴车上陆帆妈在和身边的同伴炫耀着陆帆给她买的各种物件，身边的人也都配合的说着“还是你有福气呀，生了个好儿子，又有本事又孝顺。”

陆帆妈说：“别看我现在享福了，年轻时也是受了好多苦的，当初嫁给帆帆他爸，就是看中他又憨厚又能干，可谁诚想他好是好，就是命短，帆帆才七岁，就撇下我们娘俩走了。唉，那几年的日子过得可真难。后来找的老头也挺好，事事都依着我，对帆帆也像对亲儿子那样宠，可他也是个短命鬼，帆帆还没上大学他就没了。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是指望不上男人了。可我还有儿子啊，养儿防老，儿子就是娘的靠山，帆帆从小我就教育他一定要争气，将来要出人头地，要过得比别人好，这样妈妈才能跟着你扬眉吐气，我们帆帆也没让我失望，一直都很努力。”

陆帆听完妈妈这些话，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时陆帆妈旁边的一位阿姨说：“你们陆帆是挺优秀的，但也别让孩子太累了，现在年轻人的压力多大呀，我上次在街上碰见他，那孩子看起来瘦了好多，脸色也不好，你让孩子也别太拼命了，该歇就歇一歇。”

“脸色不好？我怎么没发现？回头我让他吴叔炖点补汤给他送过去。你说这老吴，没别的本事，做吃的倒是挺有一手，自打有了老吴，我再没进过厨房。”陆帆妈得意地说道。

陆帆看着妈妈，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情，默默地转过身，走下了大巴车。

陆帆垂着头走在前面，阿离不知道此时该和他说点什么，就静静地跟在后面。

走了一会，陆帆转回身，和阿离说：“可能这世上有很多父母只是把孩子当成实现自己人生理想和目标的工具，也不能说他们一点都不爱孩子，只是相比于孩子，他们更爱自己吧。”

阿离点了点头，说：“但是身处其中的人有时候很难察觉，孩子以为那是父母的爱，父母也以为那是自己的爱，这世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绑架和索取只要披上“爱”的外衣，就会显得温情脉脉，让人心生宽容，不忍苛责。”

陆帆的妻子在和闺蜜逛街购物，买了好多东西，手里大包小包，只见她接了一个电话，便和闺蜜匆匆告别，开车去了另一个地方。

餐厅里，一个看起来干净清爽的年轻男人正在和陆帆的妻子用餐，两个人的眼神隔着餐桌互相撩拨，仿佛两条吐着信子的蛇，扭动着身体，挑逗着彼此，期盼着缠绕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荷尔蒙的气息。

陆帆认出那个男人是妻子的健身教练，他看了看阿离，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说了声“走吧”，便起身离开。

阿离沉默地走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如此平静。”

“虽然我没有真正去想过，但可能我的潜意识里已经感应到了吧，所以亲眼目睹也并没有让我过分震惊。”陆帆淡淡地说道。

“其实，她是一个很称职的妻子，家里的事情从来都不用我分心，她把孩子照顾得健康活泼，与我母亲的关系也和睦融洽，亲戚朋友之间的人情往来琐碎事宜她都处理得妥帖得体，她从来都没有给我添过任何麻烦，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爱我的，就像我也不清楚我是否爱她，和她结婚是因为她完全符合我对妻子的要求，或许她嫁给我也是因为我符合她对丈夫的要求吧。”

停顿了一下，陆帆接着说道：“我太忙了，给她的陪伴太少了，即使再理智的女人也有欲望需要满足，女人都喜欢男人的情话，喜欢被甜言蜜语包围，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做这些，我每天都在忙我的事业，那份工作吞噬掉了我的时间，我的欲望，和我对生活的体验，我就像是一只陀螺，被一只无形的手抽打着不停的旋转，我甚至都没有思考过这样忙碌的意义是什么。如今看来，得不偿失。”

阿离说：“抽打着你旋转的是这个世界五光十色的繁华和越来越多的浮躁，如果不会过滤掉身边的喧嚣嘈杂，人的内心就容易惶恐不安，仿佛不抓住点什么就没有安全感，会拼命的向外索求，当一个人向外求时，给他多少都不够，安全感来自于内心的坚毅和笃定，别人给不了，钱也给不了，因为别人可能会离开，钱也可能变没有，只有自己的内心永远是自己的。”

陆帆点了点头，说：“为什么这些我以前都没有想过呢。”

“那是因为以前你被困在了自己的局里，觉得世界就是这样的，人生就该如此。”阿离说道。

“我想和儿子说说话，和他做个好好的告别，你能帮我吗？”

“当然。”

河边的树荫下，陆帆的儿子垂着头，闷闷不乐。

“你不是一直都想出来露营吗，怎么出来了还是不高兴啊？”陆帆说完摸了摸儿子的头。

“爸爸，这次测试我又没能考第一，上次我是第二名，这次变成第三名了，可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回不去第一啊。”孩子说完，眼睛里闪着委屈的泪花。

陆帆看着儿子，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人生只有淘汰，没有第一。这句话你现在可能还不能完全理解，如果我们时时刻刻和别人比，那一定是惊喜少，失望多，但如果我们和自己比，就会有很多快乐和满足，只要自己努力了就好，又学会了一个新知识，又掌握了一个新技能，就像你上次做的蛋炒饭，非常好吃，这些都是进步呀，第一永远只能有一个，得到了第一，不要骄傲，失去了第一，也不要懊恼。”陆帆说完看着儿子的小脸。

孩子有点似懂非懂，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陆帆接着说道：“爸爸希望你健康快乐的生活，是不是比别人过得好，能不能出人头地，这些都不重要，这些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只要你不伤天害理，不违法犯罪，踏踏实实的靠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过自己喜欢的生活，爸爸就为你自豪，你要记住，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把生活的全部都用来努力。”

陆帆说完，孩子看着陆帆的眼睛说道“爸爸，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怕。”

陆帆搂着儿子的肩膀说：“不怕，爸爸永远爱你，爸爸的爱会一直守护着你。”

从儿子的梦里出来，陆帆又随着阿离回到了阿离那里。

“喝完这杯茶，你就带我离开吧。”陆帆接过阿离递过来的茶杯说道。

“你不是说要等到她们发现了再走吗？”阿离问道。

“不必了，等她们发现我死了，如果她们很伤心，我会难过，如果她们不太伤心，我也会难过，死都死了，干嘛还给自己增加烦恼呢。”

“下一世我会变成什么呢？是人，还是动物，或者是植物？我能自己选择吗？”陆帆问道。

“这件事情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阿离说道。

沉默了片刻，阿离又接着说：“你可以去和神谈条件，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交换，拿出你觉得可以失去的，换回你认为更加需要的，人生莫不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