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势像一把匕首风水


西江自古横亘数省,水系贯通两广,沿岸的人们逐水而居,历史源远流长。

西江北堤岸高处一隅,有座老城区的故街巷名“禹门坊”,数百年来临江而立,因地势居高,每年春夏潮线高涨时节,亦如浮于天水之间的孤悬岛屿般,从未被洪灾吞没。

而与禹门坊隔江相望的南岸,是一脉浮绿山峦,本地土人唤之为“青萝山”。

这青萝山的峰岭叠嶂,大小错落,据说共有三十八座,其间主峰有二,左侧的崇岩岿巍,如匍匐猛虎,另一座沟壑孤峰,形如钩鼻大象。

当地人传说,数百年前,著名的青乌术士赖布衣寻龙到此,与西江水神龙母斗法时,将山施法化为大象和白虎,但龙母神思妙策,立即命龙子拿出自家的法宝捆石索,化出一条翻江鼓浪的巨蛇,飞来将象虎捆绑结实,令其就地滞留,动弹不得,直至鸡鸣以后,日出东方,那化山的术法才失效,虎象重归岫岩本色。

龙母虽然斗法得胜,但其后千百年间象虎山一带,丛林蓊郁,蛇虫走兽异常地多,尤其是那捆石索化作的大青蛇王盘桓其中,一些山民猎户说,它曾在飓风暴雨中现过真身,有龙状脑袋与松柏般的双角,攀附山巅吞吐雨雾,且青蛇一出则山中百兽垂伏。

所以,即使粤人自古有食蛇习俗,但这青萝山中的蛇群,却无人敢杀。

曾经江北端城中有外地人来经营药酒,听闻青萝山中的毒蛇有灵性,窃以为以其浸酒,定可沽出高价,便前后入山捕获青萝毒蛇数十头,活生生浸泡十大瓮,三年后开其中一瓮验看,谁知瓮中猛然飞出一蛇,咬住其鼻子,旁人只听鼻梁“咯嘣”一声脆断,外地人惨叫一声便倒地气绝。

众人惊惶走散,待纠集人群回去察看,则十瓮皆空,所有青萝蛇都不见踪影。

此事流传开后,西江流域一带的人们,再无人敢触犯青萝山蛇。

曾小玉睡在船上,却做了一个山中的梦——

晨曦初升不久,青山里飘着白雾,周遭空气清幽安宁,但环顾许久,不知自身身在何处。

“这是哪儿?”曾小玉以手扶额,用力回想,但脑子里糨糊一样,忽然,一阵热闹的吹打乐声传来,像是嫁娶喜事的送花轿队伍。

曾小玉举目四望,两边都是高耸不见尖端的山峰,身边两侧则是如墨般森森的竹林,只有脚下一条独行的山路蜿蜒至远方,那花轿队伍怎会来到这深山里?难道新娘或者新郎家是山民?

乐声在山谷间曲折地回响,队伍则朝着自己越来越近。曾小玉顺着山路迟疑地走着,脚下雾霭缭绕,只能看清前后数丈……诶?她低头发现自己的脚上穿着大红缎面绣鞋,还有绣缀着银线珠花的大红色褶裙摆……

“这、这……”她吓得抬手摸自己的头脸,头上居然绾着宝珠发髻,项上戴沉甸甸的璎珞金锁圈,手腕上是一对雕花龙凤金镯,身上穿红绸立领中衣,外加一件同样大红的撒花披肩……

“这、这是新娘子的衣服吗?”曾小玉惊诧莫名,待听到喜乐吹打来到身后时已经迟了,两个身形高大、看不清面目的红衣仆妇过来,左右一把搀住她双臂:“新娘子哟,吉时该上花轿了。”

“花轿?什么花轿?”曾小玉害怕得拼命挣扎,“我不是新娘子,我不上花轿!你们是谁?”

仆妇的面容惨白如抹墙灰,嘴巴一笑咧到耳朵上去:“您是青神大人要的新娘子啊……”

她更害怕了,本能地用力哭喊踢踹着,额前珠络甩在脸颊上弹得生疼:“我不上花轿!”

“玉儿……”

“玉儿,玉儿?你醒醒?”

睁开双眼,却是母亲曾陆氏关切的面庞。曾小玉一咕噜坐起身,四下察看,自己躺在木质船舱内的小床上,窗帘布外透入“汩汩”的水声,脑海中的记忆才慢慢恢复:“娘……这是船上?我还在船上?”

“是啊,做噩梦了吗?”曾陆氏抚摸她的背,“还有差不多两个时辰才到,喝口水换件衣服再睡会?”

小玉犹心有余悸:“我梦到自己在山里,有竹林有花轿……”

“是因为这次你爹没一起来,就害怕了?”曾陆氏莞尔一笑,“广宁县那边有竹海,又是你表姐阿婵嫁人,你梦到她了吧?”

小玉含糊答应,却再睡不着。这次跟娘两个人出门来广宁,是参加姑表姐黄婵的婚礼,据说姑妈特地嘱咐一定要她来参加。据说黄婵小时候曾来禹门坊曾家玩过几日,跟小玉最为要好,但小玉怎么也记不得有这段经历,更不要说这位表姐长什么模样。

清秋时的粤西,西江上游一段的绥江流域,在晨光的普照下,两岸显出竹林山水青翠的景象。

辰时,渡船沿江到了竹萝村的水码头,罗纬桥。

黄家是本地经营广绿玉石刻工作坊营生的,近几年听说又添加了竹编挂扇、筛、箩、书箱等手工生意,家业着实繁华可观。

来码头迎接的是黄家少爷黄冠筠,二十出头模样,生得膀大腰圆十分虎实,带着两个仆妇跟班,看船近岸,赶紧指示仆妇去接曾陆氏和小玉上岸。

眼看船要停靠好,曾小玉有些兴奋,走到船外。绥江上渔家竹筏穿梭,艄子划水连带歌声,风景极美,正要深吸一口气,没曾想猛地听到头顶“扑棱棱”一阵翅膀扇动,紧接着刺耳的尖叫响起,还没反应过来,额前陡然坠下一团黑影,一双火红怨毒的眼睛和一段细长蓝绿色的东西甩在脸上——

“啊!”曾小玉一声惊呼,整个人向后仰去,撞在身后正走出来的母亲身上,两人同时跌坐在甲板上。

一时间混乱骤起,四下惊呼连连,待陪同的王婶将二人扶起,才听得旁边有人连声道歉道:“抱歉!抱歉!孺人和小姐没受伤吧?”

曾小玉定了定神:“刚才那是什么?”

周围几支舟子驶近,有人喊:“是捕鱼的鱼鹰叼着水蛇乱飞,惊到船里的女眷没有?”

接着岸上的人朝渔人喝骂,但声音听着嘈杂,曾小玉只觉头脑发懵,浑浑噩噩被人搀扶着才下得船来。

黄家下人押着那几个渔人,上到台阶码头的一侧,在一间青石小屋前一径数落。

曾小玉的视线忽然被那小屋吸引。初看像是一座小土地庙,但庙上有翘立的飞檐青瓦,内里显眼地供着尺来高的蛇形石雕,屋前摆满了瓜果点心等丰富的供品……

“小玉,这是你大表哥。”母亲曾陆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曾小玉回过神来,慌乱间朝黄冠筠福了一福,黄家的跟班上到船上,与曾家跟来的王婶一道拿出行李,便上了一驾骡车。

黄冠筠见曾小玉一直侧目看那小屋,讪讪地介绍道:“让表妹受惊实在抱歉,那是本地种竹人家供的青神,就是青萝山的大青神,传说沿江一带山中盛产的广绿玉石就来自青神的宝血……这乃是本地一方镇守的神明,所以本地人都拜祭他。”

骡车的轱辘“滴溜溜”在石子儿黄泥路上跑,曾小玉从帘子向外望,车正沿着江边行走,竹林与江天互映,满目清碧,一片清凉。

黄家的大宅,就座落在竹萝村毗江一处高地上,几大套院门广厦,朱门连通阡陌,十分气派。

后天就是出嫁的日子,所以今日宅中张灯结彩,二门空地上摆满了几十口大红漆箱,像是随新娘出嫁的嫁妆。

进入正堂,姑母黄曾氏已经等候多时,两下见礼招呼,又是一番寒暄推让,得知下船时的经历,又不免好生慰问。

终于坐下来,黄冠筠亲手奉上茶盅:“婶娘,请喝赤蕨茶。”

曾小玉看着面前的浓红色茶汤,姑母在一旁解释:“山野东西,是本地特产的赤蕨,只有春三、四月才有,晒干后气味清香,还有安眠祛热的作用。”

“小玉,还不谢过姑妈?”曾陆氏敦促一句,曾小玉不敢多话,只得又福了一福,端起茶喝入一口,加糖浓厚的茶味中不知怎么有一股腥味。

“小孩子家陪我们坐着闷,黄槐,带表小姐去找大小姐,她们姐妹多年不见,出嫁前多聚聚。”黄曾氏话音刚落,不知哪个角落里走出个十五、六岁的丫环,穿的栀子黄布衣裳,面色透着蜡黄,应道:“是。”

虽已入秋,但日间的阳光依旧刺目强烈。

不知是不是错觉,曾小玉自打走进这家中,就感觉不太舒服。身边的黄槐一副不苟言笑的神色,现在主家正在办婚庆大事,她却摆这么一副臭脸给客人看,真是奇怪。

黄家大宅好像迷宫一样,黄槐带着她七转八拐地走,只觉人声喧嚣都逐渐远去,绕过一处长满黄花荇菜的水池,才在一座青石台阶院前立住脚步,曾小玉差点撞在她身上:“诶?到了吗?”

黄槐回头看看她,木然颔首。

曾小玉抬头看看院门,青石之间荒草丛生,两扇黑漆大门摆出一副森严紧闭的架势:“表姐住在这里吗?大白天的门都关着,是这里的规矩?”

黄槐又一点头。

“表姐怎会住这么偏僻的院子?”曾小玉嘀咕着,冷不防大门“咿呀”开启,门里露出一位女子的半边身影:“是小玉吗?”

“是。”曾小玉有些慌乱,自觉有些失礼,赶紧走上台阶道,“请问黄婵表姐在吗?”

“我就是啊。”说时,门中伸出一只纤长瘦白的手来,将曾小玉衣袖牵住,“进来。”

曾小玉将身挤进门里,被这位牵扯自己的女子惊到:栀子黄交领上衣,下身着薄白绸裙,只围一袭麻本色披帛,头发披散在肩,竟毫不梳拢,面容唇色都无脂粉修饰,呈现出没有光泽的苍白。

曾小玉心中打了个鼓,表姐的样子竟像个被禁闭的疯子?

“天这么热,你快到屋里坐。”黄婵热情地招呼她进来。

院中种满了开聚伞状大朵黄花的灌木,只有当中一条石子铺的路径,通往当中正房。

跟在黄婵表姐身后,曾小玉不由得伸手摸摸身边的花朵,黄婵回身耸起下巴:“你喜欢吗?”

曾小玉点点头。

黄婵走过来,摘取一朵举到她面前:“你尝尝?”

“这能吃吗?”曾小玉惊讶得睁大眼看着她。

“你尝尝就知道了。”黄婵露出笑容,看样子不是开玩笑。曾小玉看看她又看看花,想伸手接过来,但黄婵把手躲开,示意她张嘴,曾小玉只得小心翼翼凑近花朵,轻轻在花瓣边沿咬了一口。

“好吃吗?”黄婵问。

舌尖浸满苦涩,曾小玉摇摇头,

“你吃太少了。”黄婵还不满足,示意曾小玉张嘴。

曾小玉虽然觉得奇怪,但来者是客,似乎不好忤逆主人的款待,迟疑下只得又张嘴去咬,不曾想黄婵突然将花朵塞进她嘴里:“快吃下去!”

满嘴都是苦味,曾小玉后退两步用手去掏嘴:“唔……表姐……”

“好吃吗?”那女子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意。

“不、不好吃……”黄花的味道刺啦啦地从舌头游进喉咙,她连忙把脸转向一边“呸呸”吐掉。

“好啦,开个玩笑,你不记得么?小时候我到你家玩,你也给我吃你家的一串红?”说着,黄婵拉起她走进屋里。

这一夜,曾小玉与母亲各自睡在跨院的两间相邻客房里,梳洗熄灯上床后,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笃——笃笃——”

万籁俱寂,只有巡夜人的敲梆声不时传来,已经是二更天。

夜风秋凉,回绕廊庑间深色的柱壁,显得人影幢幢,小玉起身去将半开的窗子放下,冷不丁一个白影“咻”地从暗处晃过,她本能地被吓得一震。

紧接着房门“嗖嗖”抖动起来,好像有人在外面拼命试图将门推开,曾小玉头皮炸起,愣了半晌才战战兢兢走近:“谁?谁在外面?”

“小玉……小玉……”如同鬼魅的女子气息游丝一般从门缝间渗入。

曾小玉抖抖索索地抵住门:“到底是谁?”

“救、救命啊表妹……”门外的声音虽然急切,但仍尽量压抑,“追来了……是、是我啊……黄婵!救命!”

“表姐?”曾小玉这才松一口气,连忙打开门,身披白帛的黄婵几乎是扑着进到门里,抢先把门阖上闩死,背靠在门上。黑暗中曾小玉听着她粗重的喘气,好像刚跑完很长一段路,不禁试图拉她的手:“表姐,你怎么没睡……”

“嘘!”黄婵却一把按住她的嘴,慌不择路地回身强按着小玉跟她一起蹲在窗户下方。

“追来了……别、出、声。”黄婵与白天相比,完全变了一个人,小玉能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手是冰凉发抖的,好像真有什么让人恐惧的东西在外面追赶她。

过没多久,外间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像是穿着蒲草编织的鞋子,在砖地面每一步就摩擦出特有的响动,步伐轻盈细碎。

“小姐、小姐?”是个女子的声音,但语气冷峻淡漠,居然是黄槐。

小玉的嘴一直被黄婵紧紧捂住,直到黄槐走远她才慢慢放开。黄婵抽着气,一双瘦长的手慢慢揉住自己头脸,痛苦地呢喃:“我要死了……要死了……”

“表姐,你说什么呢?”小玉完全被她吓住了。

“小玉,我要死了!真的……”黄婵语无伦次地缩在地上,突然她抬头一把揪住小玉的手臂,“救我!”

“你马上要嫁人了,怎会死?”曾小玉疑惑地问。

“你不知道……后房里都是尸体、好多尸体!用红布勒死吊到梁上……我也逃不掉了……”黄婵已经陷入癫狂。

就在这时,房门“嘭”地一下被重重地从外面冲开,回头望去,面罩寒霜的黄槐轻轻迈脚走入,她展开的双臂上正横陈着一匹随风而动的猩红长布,转过脸来看着地上二人:“小姐,吉时已到。”

黄婵倒吸一口凉气,登时僵化在那里。

“你……”曾小玉不明白黄婵为何怕成这样,但觉得黄槐作为一个下人,这么闯进自己房里,实在无礼至极。她站起身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但嘴皮却抖得说不出话来。

“小姐……”黄槐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迅即廊外的夜风卷入,抛起那红布洒向四方,暗光中如血泼面而来,小玉只闻到一股气味,还来不及分辨,眼前便开始模糊……

这是哪儿?

四周狭小黑暗,应该是晚上了。

曾小玉只觉得全身说不出的难受,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想发出声音,才发现口中被塞了帕子,还用布条封口捆缚脑后,勒得快喘不过气。

她用了好半晌才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曾小玉身上和头上似乎佩戴着“丁当”作响的首饰,手脚却被麻绳牢牢绑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明是表姐出嫁,我跟娘来参加婚礼,怎么到头来穿上嫁衣的竟是自己?

曾小玉好像坐在一顶轿子里,而抬轿的人们在走山路,所以四个方位的人各自深脚浅一脚,轿子才会摇晃得这么厉害。

轿子外的人好像察觉她醒了,有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道:“新娘子,就快到了。”

她拼命“唔唔”地挣扎,但根本没人理会。

轿子晃晃悠悠继续走了约一个时辰,才陡然停住,中年女人沉冷地命令道:“行了,到这就可以了,你们都回去吧。”

过了一会,厚厚的轿帘被掀开,火把的光照进来十分刺目。

几个魁梧的身影,伸手将她搀着抬出去,地上早已准备好一张抬杆,几只手将她安坐在上面,接着抬起继续前进。

周围的人,有男有女,无一不是蒙着面巾,手里或提或搬着大小物件,而她自己则像待宰的牲口一样被捧在中间。

终于,众人在一栋祠堂样的建筑前停下来。

门首上的木匾,写的是“青神祠”三字。

而建筑的模样很眼熟,特有的飞檐青瓦,不正是前一天在码头看到的那座小神祠吗?只不过整体要更大一些。

这些人重新站齐队伍,由两个举火把的人领头,抬着曾小玉的人紧跟其后,无声息地上前将祠堂大门打开,鱼贯步入其中。

随着墙上的松脂火盆被点亮,正堂中端坐的竟是一尊一丈多高,张口欲噬形状的玉青石大蛇!

曾小玉陡然看见,吓得几乎又要晕厥过去。过去依稀听说,出产广绿玉石的广宁地人,相信这些玉石是大青蛇神的蛇血所化,所以他们自古就信奉青蛇神,但是他们为什么把自己送到这里?

进入门槛后,众人将曾小玉所在的抬杆放下。其他人开始把新鲜瓜果、水酒、糕点以及餐具等等,恭敬地罗列在神台上,然后再将几口大箱子依次摆在神台前打开,从中揪出几个同样红衣,但没有过多头妆修饰的女子。

她们身子站得歪歪斜斜的,目光呆滞,几个男人分别将她们拉起站定,再由一个人拿出长刀走上前去,一边淋上白酒,朝天比划一下,就毫不留情地削在几个女子的脖子上——

这一幕血光四溅,映在曾小玉的眼中,吓得她立刻昏迷过去。

她不知道那些人又忙活了多久,直到大门“咿呀”被关上。

只剩下曾小玉一个人在这空寂的神祠内。她充满恐惧地醒来,以为迎面将是满目残忍猩红的情形,但奇怪的是,面前的空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神台上的蛇神石雕在火光中静默注视着一切。

她迷惑了许久,才勉强撑起半身,难道自己被当作祭品送给青神了吗?但为何不把自己的脖子也抹断?

“丝丝——丝丝——”冷飕飕的一声掠过,有什么东西靠近!

无数鳞甲暗绿森然涌动,环绕到屋中窗棂上、梁柱间,待它们迅速围拢到曾小玉身边时,她才看清楚,是蛇!无数各色斑斓的蛇!

无奈嘴被堵住,手脚捆缚,无法逃跑更无法呼救,只能眼睁睁看着蛇群渐渐聚集在木板周围,曾小玉真希望就此死去,再也不要醒来——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人声从天而降:“你是谁?”

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从屋梁上纵身跳下来,俯身立在神台,刀削般的眉眼里却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淡漠。他睥睨着地板上的曾小玉,脸上微有一丝困惑:“你是谁?”

曾小玉用力摇摇头,堵住的嘴巴“呜呜”说不出话。

少年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刀,将曾小玉手脚的麻绳割断。

“给你松绑了,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少年仍沉静地站在那望着她。

“回答什么?”曾小玉想不到眼前这少年面对大量的蛇群还如此淡定,但马上她又发现蛇群自从少年出现后,都奇特地退避到数丈以外,莫非蛇群是他引来的?

“你是……祭品?”少年微眯了眯眼,上下审视她。

“我?”曾小玉再看自己,身上包裹着宽大的红披风,明明穿的是新娘子的衣服。她摇摇头,“不知道。”

“听说这里有人假传神意,为让青神保佑广绿玉石每年开采顺利,所以每年的九月初一,都会把一个童女当作祭品送到青神祠来,到今年,你是第三个了。”少年四下里环顾,随手从神台上拿起一个棠梨,朝曾小玉示意,“你要吃吗?”

曾小玉已经饿了大半天,加上惊吓颠簸,早就饥渴难耐,连忙点头。过了会儿她才想起什么:“你刚才说……”曾小玉竭力抑制自己喉咙的颤抖,“我就是被他们送来的祭品?而你正是为这事来的,那你能送我回去吗?”

少年那捉摸不定的眼眸里也闪过一丝疑惑:“回去?”紧接着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事情没那么简单,况且你是被村民送给龙神的新娘子,你想回哪去?”

“龙神?不是青神吗?”少年的话让曾小玉更加糊涂,就在错愕之间,祠堂外黢黑的山野间,猛地传来“啊”地一声凄厉的男人惨叫!

神祠内众蛇都“咻”地立起,吓得曾小玉全身骨骼都为之战栗,而少年则警觉地一个箭步追出门外,但很快又从茫茫夜色中走回,神情有些异样道,“有人来了。”

“谁?”问完曾小玉马上想起那些送自己到这里的村民们,本能的求生意志让她连忙起身,“要躲起来?”

那少年看一眼外面:“来不及了,我背你走!”

他不由分说就将曾小玉背在背上,纵身轻盈地跳上神台,随着他的动作,神祠内的蛇群也都“窸窸窣窣”地快速移动。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大青蛇神像跟前,曾小玉只觉头顶一阵凉风,抬头望去才发现神像上头居然开了一片天窗,此刻深紫天际,星光璀璨,想来方才他也是从这里进到神祠的吧。

少年一手攀扶住石雕的头,脚下踩墙一跃,目测一丈多高的距离,他轻而易举就附到天窗边际。窗口宽敞刚能容二人身量,他脚下踩着蛇头,让曾小玉先爬出去,曾小玉正爬着,就听见身后传来众多急促脚步声,看来是有人赶到神祠来了。

“快。”少年一手将她托出去,自己同时飞快跃出。

天窗外是倾斜的屋脊,曾小玉整个人匍匐在瓦片上,少年也伏身下来,将耳朵侧在天窗里倾听。

神祠前方鱼贯而来一片火光,接着有人大喊:“啊!好多蛇!”

很快,有人大喝:“司先生神机妙算,新娘子果真不见了!必是青神震怒,从此竹萝村再挖不出好绿石,就他们黄家独大!黄冠筠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黄冠筠?曾小玉本能地想起身去看,却被少年一把扯住衣袖,目光冷峻地制止,同时他的右手已按在腰间刀鞘上。

黄冠筠确实就在这些人当中,他立刻争辩道:“绝不可能!那是我娘家亲表妹,竹萝村石矿一损俱损,献出亲族表妹已是迫不得已,我倒听说你们中有人拐走新娘,栽赃嫁祸我们黄家……”

当下众人就吵嚷起来,曾小玉将话听得七、八分,不由得心中如锤撞击,原来这一切都是姑姑家密谋好的,居然以表姐婚嫁之名骗母亲带来自己献祭蛇神……怎会有如此荒诞之事?心中凄惶之余,不由身体震颤,不经意间碰响了身下瓦片,立即有人大喊:“屋顶有人!”

听到这一声,曾小玉心忖:“完了!”

转而望向身旁那少年,此时他眉头深皱,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两人转目对视一眼,他却并不慌张,只是做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动,然后自己慢慢站起身,顺着屋脊就往神祠前方走去。

神祠下方的人们很快就发现了少年,立刻围拢上来,纷纷叫嚷道:“那小子是哪来的?”“是个生面孔!什么人?快下来!”

曾小玉原以为少年也是竹萝村人,但听到村民们的反应,才暗暗心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少年丝毫不在意此刻剑拔弩张的气氛,淡然望着众人:“你们说的司先生在哪?”

这话一出口,村民哗然,为首的喝问:“你小子什么来路?这里是竹萝村的地界,外人识相的就赶紧离开!”

少年双手举起:“我不想跟你们动手,我只问你们,司先生在哪?”

与此同时,有人绕到神祠背后,曾小玉的红衣过于显眼,很快就被发现了,火把挥动中有人喊:“你们快看!新娘子在这!她爬到屋顶上去了!”

曾小玉慌乱之中接连踩坏几块瓦块,“哗啦”一脚竟然踩空,左脚卡进屋瓦下的木柱中,少年边稳住身形,边将手指放到嘴边,发出一声接一声尖锐的唿哨,蛇群似乎应着少年的召唤,随即倾巢而出,下方的人们随即发出连连惊叫。

少年这才翻越过屋脊到曾小玉旁边,帮她把脚从木柱中抽出。借着火光,曾小玉无意间觑见他衣襟中,露出大片的龙纹身,不由心中惊疑不定,却听得他道:“蛇群只能把他们暂时吓跑,你若不想被他们抓住,就跟我走。”

他的语气还是冷静淡定,但在火光下,显得说不出的诡异。二人四目相对,他深色的眼眸中依次墨绿金色的暗光流动,曾小玉只觉眉心有些跳动的刺痛:“去什么地方?你究竟是什么人?”

“去找司先生,”少年将刀收入鞘中,“他才是这里发生事情的关键,找到他,也许就能知道我是谁了。”

飘荡雾霭的青山之中,依稀能辨清一条杳无人迹的曲折路径,没有禽兽飞行走动,只有少年牵着她的手摸黑赶路。

曾小玉问他的姓名,他说姓龙,兄弟之中行五。

“你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有兄弟五个……为什么说不知道自己是谁?”曾小玉又问。

“这些都是青神告诉我的。”龙五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飘忽不定。

“青神?”曾小玉诧异,“难道是青萝山的青神?他不是神仙吗?你能跟他说话?”但随即想到神祠里的蛇群,少年只用简单的口哨指示,它们便一致听命行事地行动,莫非这人真与青神有什么联系?

“你懂下山的路吗?从这里通往哪里?”

“这是山魂道……据说是山神乃至魑魅魍魉的专属通路,所以方圆一带的人轻易不敢踏足。”

山峰之间的天际,几颗星光如水滴般明亮。

路过一处溪流,曾小玉甩开少年的手,扑到溪边捧起水就喝。

用手背擦着嘴边的水,她转过来望着龙五,他却不急不躁,只是站在那等着她。曾小玉讷讷地道:“你……不渴吗?”

“不渴。”少年仍淡淡地回应。

曾小玉又道:“我想回竹萝村找我娘,这条路能去竹萝村吗?”

少年的语气有些讳莫如深:“走这里,是为了避开追来的人。”

“我、我想回家……”曾小玉说到这,终于怕得抽抽噎噎哭起来。

少年人沉默了一下,居然微叹一口气,走过来俯身在她面前:“我连我家在哪都不知道,那天一觉醒来,我就躺在青萝山里的青神祠中,四周被许多蛇围绕,然后有个人走出来,自称是千年来侍奉龙神的青神,他告诉我,要想弄清楚自己是谁,就得先去找到假冒青神谋取利益的坏人,他是这一切事情主谋。你如果相信我,就把你先前的遭遇跟我说说,也许能发现更多线索。”

“真的?”龙五的话说得真诚,让曾小玉想起那个自小听惯了的青神传说,“侍奉龙神?没错,传说中青神是龙神与术士斗法时用的捆石索所化,原来神话是真的?”

“嗯。”龙五点头,伸手拉她起身,忽然就在这时,来时的山路方向远远飘来一个失腔怪调的呼喊:“小玉……曾家表妹!”

“谁?”曾小玉刚放下一半的心重新提到嗓子眼,错愕之间再听,却好像是黄冠筠的声音。

龙五也不无诧异:“这人怎么会跟来?”眼睛撇到旁边黑暗的浓荫灌木丛,“先避一避。”

一个满脸是血的人跌跌撞撞跑来,确实是黄冠筠,但方才看他还很有架势地带着几个随众,怎么才过一会就变成这副模样?

“表……”他跑到两人方才站立过的地方,鞋子踢到曾小玉扔下的金项圈首饰,声音一滞连忙捡起来看,更急切起来攥着项圈继续往前追去,“小玉!”

待他跑远了,龙五才冷哼道:“这人把额头碰流血了,难怪可以找来。”

曾小玉更加想不通:“把头碰流血了就能找到路吗?”

“也许是被人害的,说不定……司先生就在附近。”龙五戒备地举目四眺,“夜里的山魂道,按理说普通人难以找到入口,我还让蛇群在来路上布下雾障,一般人看不见,除非见血光或者……”

他的声音低下去,似乎开始思考对策,曾小玉不敢打扰,侧耳听黄冠筠的呼喊,本以为他会顺着山路径直下山去,不曾想就在他跑远的方向,猛地“轰隆”一声巨响,霎时间砸碎山谷的宁静,二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脚下地面传来强烈的激荡,两壁黑暗山峰之上,无数飞鸟羽翅鼓噪,紧接着黄冠筠发出“啊”地凄厉惨叫,又瞬间被轰隆的余震声音掩盖下去。

曾小玉全身僵直冰凉,本能地就要站出去:“快去帮帮他!”

“慢着!”龙五却一把将她拽住,做个噤声手势,“等等……你听……”

很快两人脚下一凉,路边溪水不知何时已经涨漫上来,水线越上路面,迅速上涨到灌木丛来。

龙五伸手在脚下试了试水深:“下山的方向又有山石塌了,这一带的山常年被人采伐玉石,近来已经发生好多次小型坍塌……下山的路更不好走了。”

就在这时,一阵热闹的敲打乐声传来,像是嫁娶喜事的送花轿队伍。

龙五那张向来淡然的脸上,也终于显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神情:“那是什么……走!”拉起曾小玉就往下山方向跑去。

曾小玉还弄不清状况,但裙下的溪水很快就没到小腿肚上,曾小玉扯住他衣袖:“水越来越深了,还能往前走吗?”

回望山路那头,果真有一列花轿队伍渐行渐近,小玉甚至能看清为首提灯的两个仆妇,一手还从衣袋中抓出些粉末洒向两边。龙五把手指放嘴里,用力吹出哨子音,周遭却并没有预期的蛇群动响,他也有些慌了,再吹几下都没有反应,旁边曾小玉伸鼻子在空气中用力嗅了几下,山风正是从上而下来:“她们在撒些什么,好像是药店里卖的雄黄驱虫药的味道?他们是有备而来的。”

“嗯,抬花轿是喜红,深夜走山道,突破雾靥迷障最直接的方法都是见红,类似‘撞煞’,看来那个司先生不简单只是个骗子,他能安排人们一再闯进山魂道,还会克制蛇群……蛇群都是青神的部下,他表面利用青神的名义,实质却跟青神为敌……”龙五很快冷静下来,“既然避无可避,倒不如回去。”

“你是说回去面对他们?”

少年的面容恢复初见时的倨傲:“要弄清楚来龙去脉,直接见到这个司先生就行。”

两人说话间,从水中走回干燥的路面上。

大红花轿停在面前,红彤彤的灯笼照映在众人的面目上,一色煞白模样。

两个仆妇走出行列,她们的身形福气,但每走一步都好像腰骨无力似的,扭捏姿态朝曾小玉福了一福,道:“新娘子,可找到您了!请上轿?”

曾小玉畏惧地藏在龙五身后:“回去可以,但我不坐轿子。”

两个女人走近,龙五瞬间拔出那把短刀横在当前:“按她说的做,带我们去见司先生。”

突然,曾小玉还没反应过来,龙五往前跨出一大步,双手举刀过头,手起刀落就往距离最近的一个女人身上劈去——

曾小玉没想到龙五会猛地狠出杀手,连掩目都来不及,眼睁睁看着刀锋径直没入女人肩头,将女人劈开两半!

但没有预想中的血光飞溅,那身体只发出“撕拉”一声硬皮纸的破响,曾小玉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分开的两片身体,就这么轻飘飘地软折在地,被劈开的竟然只是剪成人形、画白脸五官的大红硬纸!

心中猜测得到证实,龙五紧抿的嘴角出现一丝笑意:“司先生果然就是那个术士!”随着话音,他又连续凌空劈出几刀,剩余吹打的乐手、轿夫无不应声倒地——

但纸人手中的大红灯笼落地,“呼”地冒起一尺多高青黄火焰,吓得曾小玉这才发出“啊”地一声,整个人往后跌坐下去:“龙五……”她好像已经下意识把龙五当成救星,六神无主之下以红袖遮面并不自觉喊他的名字。

龙五也被火焰惊了一下,赶紧几步退回来,单手去扶起地上腿软做一团的曾小玉:“你……”

话没出口,声音猛地窒在喉中,他无法相信地低头看去,一把利刃的半截已没入他的肋下,曾小玉仰起脸看着他,瞳眸颜色如烟云水雾,双手紧紧握住匕首的把柄,同时再一咬牙,将后半截锋芒全部送进他的身体里。

“趁着山洪泥流还没最终塌下,在下务必会带姑娘离开此地。”说话的是前方提灯急走的一位儒雅年少公子,着锦带束发,穿白色交领儒衣,虽十七、八岁年纪,却身形颀长而眉如墨画,自有一副孤雪瘦霜姿态,脚下踏一对黑舃靴,在她醒来的一刻,站在面前。

曾小玉强撑着起身,发现自己歪在一方平滑的岩石上,不知昏迷了多久,意识逐渐醒转:蛇群、黄冠筠、纸人、还有她刺了龙五那一刀。

“姑娘刺伤他后就昏迷过去,幸而我带人及时赶到,他已仓皇逃走,我带来的人去追了。”年少公子彬彬有礼地颔首微笑道,“姑娘真女中豪杰,若不是姑娘大义,别说竹萝村,就连整个广宁县人可能都会因此遭殃,在下司青简折服。”

“原来你就是司先生……”曾小玉觉得困惑的头脑,时而清晰时而仍混沌。

在表姐家迷晕的期间,有人将她带到一个地方进行梳洗打扮,间隙醒来过一次,就见到这位华服打扮的年少公子,似乎是自己穿戴整齐,被人安放在一处榻上准备抬走之前——

她首先想要求救,却发现身体不能动弹、不能发声,而这人则焦急正色道:“姑娘可是端州禹门坊曾氏?”

曾小玉只能微微点头。

这人又问:“姑娘在此前可曾有过梦中被挟持出嫁的迷魇?”

曾小玉回忆片刻,才又点头。

于是这人告诉她,本地有巫族龙氏一门,故居青萝山一带,历代自称侍奉大青蛇神,且专研懂些驱蛇下蛊的邪术,是十分阴险厉害的一族人,他们最令人发指的是会拐骗处子身的少女炼取毒蛊秘药,近年更是胆大妄为到假借神意,诓骗乡人向青神献祭人牲。但他们手法高明,会下蛊把女子先行迷惑,身体的初期症状就是睡梦中出现男子近身或出嫁的迷魇,久而久之人变得神魂不定,失去抵抗或分辨能力。说到这时,他压低声道:“若你曾见过黄家那位黄婵姑娘,便知在下所言非虚了。”

曾小玉努力回思,又点点头,此时心中有了几分清明,急切想问对方该如何自救,这人却又摇头:“龙氏一族人极其狡诈,常年来威胁或利用不少唯利是图的乡人做帮凶,又与一些地方士族乡绅上下串通一起,以瞒骗官府和试图查证此事的外人,在下为封州人氏,家父为封兴县丞司诚毅公,只是在下暂无一官半职在身,近来得知此事,来此地蛰伏暗访,寻找龙氏危害一方的证据……终于这一次,被在下得悉,那龙氏盯上了竹萝村经营广绿玉石最大的商贾黄氏一家,起初本想敲诈黄氏一笔家财以及亲生女儿为祭,但黄家一门不舍亲女并苦苦哀求不果后,居然提出要骗来端州城里的一位亲族小姐代替,这龙氏家门中人听闻更求之不得,但唯恐消息走漏,特地派自家人亲自去禹门坊接人上船,而曾氏小姐在船上时已经被人下蛊,所以你此番绝难逃脱……”

话到最后,他拿出一把短匕首藏入曾小玉衣袖内,“我已派人送出书信到封兴县通知家父,他老人家一定会想方法联络广宁县衙的人采取行动,姑娘被他们送上山后,若能多方拖延最好,只待援兵来到就可将这伙人一网打尽,这把匕首给姑娘防身,那龙氏的人必会亲自现身,但其人最会巧舌如簧决不可信,姑娘斟酌情势万不得已时以匕首自保……”

所以,在看到龙五举刀劈向随轿仆妇的时候,曾小玉已经把匕首从袖中寻出并且毫无犹豫地刺去——

曾小玉是连活鸡都没杀过的大户人家小姐,若不是处于那样极端危险的环境中,绝不可能反击龙五。

司青简一行夸赞她时,她脑中想起这一切,整个人都怔怔的,连脚底走过什么路都感知不到了。

就在这时,路边石崖猛地传来一阵更清晰的震动,她一惊回过神来,抬头望向高处连亘不断的石崖群山,忽然觉得不对:“这条不是继续上山去的路?”

司青简点头笑道:“怪在下没有说明,小姐难免生疑,事因昨夜山道发生岩流坍塌,直接下山的路无法通行……啊对了,还有件不幸消息,黄家那位公子黄冠筠,昨夜据说他在寻找小姐时,被龙家的人打成重伤,奔逃过程中遇到山泥流泻,竟致丧命,甚是可惜。”说完,他摇头自往前走去。

“表哥是为找我被龙家人打伤的?”曾小玉只觉眼前天地转瞬猛地全都颠覆过来一般,从司青简口中说出的一切,怎么与昨夜龙五所说全都本末倒置过来?是龙五一开始就故意骗自己?还是……

天色越来越亮了,司青简手中的灯笼在山风中摇晃不定,曾小玉随他走上一段,突然她觉得这里山峦崖壁的形象越来越奇怪——

刚才两边还相对和缓的丘陵石壁,鸟语草木正常地繁茂,但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切生命气息都沉寂下来。终于山路在崖壁下拐一道弯,数十丈外的高处,又异样地显出一片茂密的竹林来。

“沙沙沙”的竹林风声越发激烈起来,身下土石震动的感触也越来越明显,同时曾小玉闻到空气中一股异样的气味——

血腥味!

与此同时一个提着刀浑身是血的人从竹林中冲了出来,踉跄几步几乎跌倒,曾小玉惊呼出声:“龙五!”

龙五前胸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正在往外冒血,上衣也被割裂成几大块碎片,露出上半身一条张牙舞爪的彩色龙形文身,他来不及歇息,林中又追出几个拿着武器的人来。

龙五此时也发现远处的司青简和曾小玉,但他只朝曾他们的方向觑了一眼,同时一手撕去破碎碍事的上衣布片,再将腰带解下,就手甩开,一边戒备着后退,一边用腰带一圈一圈绕在拿刀的手上——

这是誓死也要抵抗到最后的决绝姿态。

曾小玉看得心惊肉跳,赶紧扯住司青简:“他只有一个人,而且受那么重的伤了,你们那么多人是要置他于死地么?”

司青简语气沉冷:“要是他负隅顽抗,也只能下重手才能把他擒获。”

“砰——”几记硬碰硬的刀光撞击声响,一个人举着大刀往龙五身上横劈过去,龙五以短刃相接,他的臂力出乎意料地惊人,硬生生将那人的来势顶住。这时几个追赶的人都已从各个方向围拢上来,但龙五毫无惧色,沉着地面对他们。很快曾小玉发现那几个围捕龙五的人有些奇怪,哪里奇怪又一时说不上来。

突然龙五的抡起格挡的刀刃,“唰”地划破了一个持棍人的手臂,眼看有血溢出衣服,但那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像完全没感觉到创痛一样,继续对龙五穷追猛打。

是了……曾小玉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那几个人的眼神涣散,身体动作僵化,全是一副亡命之徒的神色。

反观龙五却多方执肘,他几番有机会却总不肯正面向那些人打击,只是瞅准空隙多番闪躲,当下又是一个低身滚开,绕到一人身后,用刀背朝那人的膝盖一敲,那人下肢一软扑倒在地。

冲出包围圈后,龙五就往司青简所在的方向赶来。

龙五以刀尖指向司青简,用带一丝询问的口吻道:“司先生?”

司青简平静地看着龙五,点一点头:“嗯。”

龙五果不其然恼怒了:“你到底想对那些的村民做了什么?”

距离数米之外,脚下的山地又开始一阵更加明显的抖动,地缝越来越宽,与此同时两边的山崖也不断滚下飞石,许多小孩拳头大的石块甚至落地后又弹起砸到曾小玉的身上。龙五似乎想要靠近过来,但司青简二话不说将手中的灯笼用力扔到地面,平地没有干柴和助燃的干草,落下的火焰却神奇的“呼”一下烧毁灯笼外壳,瞬间就在二人之间形成一幕一尺多高的火墙——

龙五收住脚步,眼睛在司青简和曾小玉身上扫视,又开口道:“这段山坳是过去的古河道,一旦地下玉脉被挖空,山脉坍塌引发上方山洪泥流,会瞬间就掩埋下面的村子……你安排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司青简扔掉灯笼,饶有兴味地打量龙五:“到现在你还想说这些蛊惑人心的话?就算挖空的山体会塌陷,那也是掘石常会发生的事……只不过这次严重一点。”说到这,司青简的嘴边显出一丝冷笑,“你能叫他们放弃几百年来赖以生存的生存方式吗?”

龙五不信道:“你胡说,乡人就算挖石也是遵循定点的矿脉走势,不可能短短几年时间内将这几座石山都挖空成这样,而且上游山水又被人有意蓄在山谷凹地,我昨日上山去看过,那里已经形成一处山中湖泊,外围却由滑坡岩石堵截,水势存蓄足有十余丈深,眼看就会阻挡不住,一旦倾泻而下,这山下包括竹萝村的几条村庄,数里之内尽数会被掩埋……到底你是怎么让乡人相信你,甚至愿意自掘坟墓去做这些事的?司先生?”

龙五这句“司先生”满含讥讽。

“司先生?”那司青简听闻不禁笑出声,“在下不才,十岁考过童试,十七岁乙卯年遇恩科得乡试亚魁,有个举人功名在身,本地乡朋亲族有时尊称在下一句‘司先生’,不过戏言罢了。”

他竟还有心情在这里不温不火地拉家常开玩笑?

这时竹林子里有几个带血的人追出,应该是一直跟龙五缠斗的那一伙,此时又锲而不舍地举起刀棍追来。

龙五回身格挡,突然瞅空踩在一个人的身上然后借力凌空倒翻,竟被他一下跳出火墙,与此同时,他一刀横在司青简面前道:“放她走。”

显然龙五指的是曾小玉。

司青简背对着她,所以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龙五的目光转向曾小玉:“你快跑,往下山路去,通知下面的村民,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那你怎么办?”曾小玉跑出几步,又不放心回头问。

但龙五的注视力全在司青简身上。

她管不了那么多,只得自己跑。

虽然天色光亮了,但日头只在晨曦时分露过一下脸,天又重新暗了下来。

山魂道——

昨夜里太黑,所以看不清楚,现在跑时,才觉得灌木高大繁茂,几乎有遮蔽天日的气势。

山道越来越狭窄,兼之杂草丛生,她几次被坚韧的草根牵绊跌倒,身上大红的嫁衣裙也被树枝挂钩得丝缕破烂,但只能爬起来咬牙继续跑。

不知道再跑了多久,路面越来越宽,虽然天色阴霾,但似乎逐渐已走出倾斜的山地,回到平缓的平路上。

“咚咚——锵锵——”

诶?是错觉吗?

曾小玉突然听到那种热火朝天的铜钹大鼓声,她艰难地抬起头举目前方,远处隐约已有稻田的方块,还有铺平的白色石子儿路面,一行队伍正在从那边过来。

这一次人很多,粗略望去应有好几十个人排成的长长队伍,还有一顶竹竿轿子,上面好像坐着一位女性长者。

“唉……”曾小玉抱着酸痹异常的双臂挪过去,迎着队伍走去——

万万没想到,那领头抬杆上坐的,竟然是姑母黄曾氏!

但此刻她面罩寒霜,身前随从的是那个身系一段红布、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的黄槐。

“姑母!”曾小玉好像看到救星一样,“姑母!我是小玉啊!曾小玉!”

黄曾氏一摆手,行头的鼓乐人登时住了手,她由黄槐搀扶着走下轿来,颤巍巍踱到曾小玉面前,仔细看清确实是她时,竟一抬手:“将她给我绑了!”

“姑母……”曾小玉不可置信,“姑母,快让大家离开这里吧!山洪泥流很快就会来到,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一直面无表情的黄槐,回头将臂膀间的红布朝那些随众一扬:“快将那妖言惑众的丫头绑了!”

“我没有!”曾小玉竭力争辩,眼睛在人群中试图寻找娘亲曾陆氏的身影,但自然是没有的,好不容易逃下山来,怎能又被抓回去?

“姑母!姑母你怎么了?我是你的侄女曾小玉啊!”她情急之下一头朝黄曾氏身上撞去,到这个份上她也不想那么多了,要是再被绑回山上,那就是大家一起都去送死!

想不到黄曾氏的身体硬邦邦的,扑到她身上,就像撞在一块木板上,反倒是黄槐过来将她扯开,并用力推到地上。

“姑母……”曾小玉绝望地抬头望向他们,这些人都如木塑泥雕一般站在那丝毫没有反应。黄曾氏定定的,喉咙中却突然发出一些奇怪的“格格”声,接着好像咳嗽一样肩膀几下抖动,接着嘴巴张开好像要咯痰似的嗽几下,张开的牙关之中居然探出一团褐色的东西——

“是蛊虫吗?曾小玉想起先前在黄家大宅夜里,黄婵半夜跑来求救的情景,当时那黄槐无理闯入后,自己就晕过去了……

自古粤西风土就与上游广西相连,关于山民炼蛊的传说不时在坊间流传,何况司青简也提过下蛊迷人的事……

仿佛天地也在这一刹那产生了犹疑,头顶闷闷滚过拍浪似的雷声。

“司先生说了,移山势摆出拘束大青神的风水局,才能保住这一方的玉石矿脉,数百年来采撷枯竭,只有靠移山造势方能成果……你又懂得什么?”没有感情的话从黄曾氏的口中好像背书一样念诵出来。

“你们是被蛊惑了……还是……本来就疯了……”曾小玉失魂落魄地怔在那里,两个健壮女人从人群这出来,一左一右过来将她架起,她却不知哪来的气力,猛地张口往其中一个女人的手上咬去,那人一疼果然松开口。

周围的人这时也纷纷呕吐起来,他们吐出大口的红褐色液体,曾小玉立刻想起初到黄家时,喝过的那种褐红色的“赤蕨茶”,当地人貌似把它当养生圣物似的长期饮用,但她一入口即觉得有怪味——

这茶里面有古怪!

就在这时,身后的山中发出了像是困兽的出笼怒吼——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回望向山上,曾小玉万念俱灰,只能歇斯底里大喊:“快跑!山水石流要下来了!大家快跑!”

那些人醒悟过来,包括领头敲鼓打铙的人,也都扔下手里的重物,回头就跑。

曾小玉这时想拽起黄曾氏一起跑,但身后脖颈的衣服却被人一把扯住,回头一看是黄槐,她不再是先前淡漠模样,神情扭曲,曾小玉一回头,她就用力将她往旁边一拨,俯身到黄曾氏身上,去察看她还微张的口。此时,曾小玉头脑空白,手边恰好掠过黄曾氏的头发,碰到她发髻中的银簪,立即顺手拔出,同时朝黄槐的身上扎去,不偏不倚竟然直接刺在她的脸上,而且银簪尖头一方穿入她脸颊的皮肉里——

这一下曾小玉都没有想到,黄槐想惨叫,但嘴无法张开,她捂脸连连后退跌倒在地疼得打滚。

抬杆上的黄曾氏动了动,曾小玉低头一看:“姑母,您醒了?”

黄曾氏双目失神地慢慢支起身子:“你是?我在哪……”

然而头顶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是那片山峰持续地传来更大震响,曾小玉仰头望向高空,这时天际堆积厚重的乌絮骤开,不知是因为山川的巨大震动还是别的缘故,在当中一道日阳斜脚照下,反倒清晰地看到遥远处最高的山地上,有一团翻腾的白云正往山下奔腾而来,也许就是……

曾小玉的头脑中“嗡”地就炸了,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死命扯着黄曾氏就朝山的相反方向飞奔而去。

醒来的时候,曾小玉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江畔白沙滩边的白色布幔下,耳边有江水流淌声,但好半晌,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连手指头都无力举动。

江风和煦地吹来,白幡飘飘扬扬的,是那风带着江水特有的气味,拂过脸上有点痒,她不自觉动了动嘴角,才发现两边脸颊紧绷绷地抽着就疼。

忽然有人的身影从白幡下拉进来,曾小玉转动眼睛去看,却意外看到母亲曾陆氏那张熟悉的面庞,虽然比以往显得憔悴许多。

“玉儿?你醒了?”真的是母亲那温柔的声音,不是幻觉,真的是娘!

“玉儿啊……你可把娘吓坏了……”曾陆氏伸出手轻轻捋了一下她的额头,但又迟疑着不好下手,“这一日夜……你是怎么弄得这一身一头的伤啊?”说时眼泪就落下来。

吞下一些水后,曾小玉才逐渐明白自己全身绑着许多绷带,四肢根本使不上劲儿,休息片刻再尝试着说话,慢慢地终于从母亲曾陆氏的描述中,明白了一些自己失去意识前后的经历大概。

竹萝村上方的竹山发生巨大的山泥洪流,许多人说是在山下遇到从山上奔下来的曾小玉,得到她的警告,大家甚至来不及回到村中去通知其他亲族,只得沿途呼喊纠结了大部分人,然后一起逃到绥江边的空旷地方去。等到灾难停歇,他们在江边就地搭起一些简单的遮阴棚子,然后将受伤的、去世的人们安置下来。

曾小玉是带着姑母黄曾氏一起逃回的,可惜黄曾氏不知受到什么惊吓,虽然醒来,却双眼伸直,失魂落魄的没有反应。

当发现小玉不见的时候,曾陆氏也被黄家的人软禁在宅内,只一边敷衍她说派人出去寻找,一边又不许她出门随去查看,直到灾难后,才有黄家的下人向曾陆氏偷偷告诉,是黄家宅内有人拐骗了她去献祭,但究竟幕后是谁却不得而知……

后来,洪流发生后,村人们回去山下察看,想不到洪流只是淹掉三分一的村落,损失虽然十分惨烈,但后来再到洪流发生的地方,却看到一个更加神奇的现象——

怎么说呢?在清理洪流泥石时,大家发现当中夹杂了数不清的死蛇,起初大家觉得很恶心,但后来发现那些不论种类、大小各色的蛇,竟然都是首尾紧紧相互搅绕重叠在一起的,织成无限交错的网状……

成千上万的蛇群为何会用身躯织网,再多方勾连树木,以这样奇怪的形态死去并随着洪流被冲下来?明明在发生灾难的时候,这些山中飞禽走兽会先避到安全场,这么大量的蛇群,不但没有逃跑,难道它们企图用自己的身体连接起来,阻挡灾难的发生吗?

曾小玉听得瞠目结舌,脑海中竟一瞬间联想到青神祠中的龙五和他驱使的蛇群。

曾陆氏说到这里,却忽然摇摇头:“虽说这样的结论很离奇,但是有一位乡人特别敬重的司先生说,他当时正在山上的另一处山头高地避难,看到一位身上有五色飞龙纹身的少年人,带领着无数蛇群在山道中央出现,当时天空的乌云骤然打开一片光明,那少年人全身发光,变为一条金磷闪闪的龙神迎着爆发的山洪飞去,蛇群们则将身体纠缠在一起形成横跨山道两边的巨网,只是后来天摇地震,司先生也摔到山沟里,醒来的时候灾难已经过去,但他居然也毫发未损……所以他下山来后,说金光中化现的,必是千百年来,绥江一带百姓诚心供奉的大青神与西江龙神,他们协力一道在保护这一方老百姓吧……”

“龙?”曾小玉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最后整个人不自觉就挺身而起,“娘,您说司……”但身上一动,就痛得撕心裂肺。

曾陆氏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赶紧将她躺下:“是啊,司先生……”

曾小玉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死死抓住曾陆氏的手:“真的?那个人化成龙了?”

“咳,这孩子怎么啦?我想是那司先生为安慰大家,才编撰的故事吧,有神明的庇佑,大家心中都会好过一些……”

这时,白幡外走来几个人,有人问:“请问曾孺人在吗?司先生和衙门的人来探视了。”“哦,这就出来。”曾陆氏只得抹净眼泪起身出去。

曾小玉连番听到“司先生”的名号,心中陡然五味翻涌。不管龙五是什么人,但他真的和那些蛇都死了?司青简当时和龙五都在山上,他为什么活得好好的回来了?

头脑中片片情景,从头至尾闪过,龙五根本没做过任何害人的举动,反倒是那个司青简——

布帘外,几个人的身影晃动,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道:“见过孺人安。”

果真是司青简!

曾小玉只觉得头晕目眩,心中狠狠钝痛,喉咙里涌起一股甜味,竟气血上涌顶出一口血味来。她脑海中更想起姑母黄曾氏,当时下山时,因情形危急来不及多想,当时自己撞到她身上后,她的口中分明吐出过古怪的虫子吧?而且那虫子还有一根线连到那个古怪的丫环黄槐手上,那莫非真是传说中的蛊虫?不然又怎么能解释黄家人会丧心病狂将自己骗来代替女儿做祭品?

醒来之后,一切前事仿佛梦魇,但身上的伤痛,还有那棚外侃侃而谈的司青简,都兆示这一切都是真的……龙五真的死了吗?后来在山上,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她只觉得心中沉闷的钝痛竟堵噎得人喘不上气了……

竹萝村黄氏一家,黄家老爷经营在外一年多未归,长子黄冠筠却在山洪到来之前上山,被坍塌的山石砸死,而女儿黄婵据说原本就有些心智失常,这场灾难后更得了失心疯,终日疯疯癫癫,众人在清理大宅的时候,竟然在后房发现了几具尸体,尸体旁边还熬着一些奇怪的药汁,像是本地人常喝的赤蕨茶,但其中又添加了许多不知名的东西……而夫人黄曾氏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别的缘故,醒来后就一直失语,看见谁也不认识了,问不出任何事情。

禹门坊曾家派来的楼船停泊于江边,家中女管事的王婶随船来接,将受伤还不能下地的曾小玉背着上船回去。临行时,曾小玉伏在王婶身上,却侧目望向身后那一片竹林当中的连绵群山,才过两日,那山峦远远望去,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那个叫龙五的人,在人们的谈论中没有他,仿佛天地之间都没有那个叫龙五的少年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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