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河交响（五）祭石老母鸡
作者 谭践
父亲跟着我从老家来泰安居住，往来龙潭打水，常看到泰山奇石的，他老人家每每不屑，说，咱庄那石老母鸡，比这些石头可好得多了！又说，咱那石老母鸡，天下没有比的！
那时，村西凤凰山右下边，有一片宽阔、巨大的谷地，三面皆山岭坡地，独向东面敞开。一条山溪自西南来，另一条自西北来，溪内细泉连珠，至此汇聚，成清流一潭，水澄澈清冽，游鱼历历可数。到了夏季，山洪爆发，混浊的泥水挟带着枯枝败叶，奔向羊流河，雨过天晴，水仍清冽，鱼仍可数。
石老母鸡，就趴在深潭南边地头上，身长约十四五米，宽约二三米，父亲说有两间正屋大。周围是赭黄色石头，独有这只鸡，青幽幽的，好像突然从地底冒出，又像从千万里飞了过来。鸡头朝向东北，鸡翅、鸡腿、鸡毛、鸡眼、鸡冠子、鸡嘴，凡是鸡该有的，都有，栩栩如生。父亲说，他和小伙伴们经常骑在它脖子上玩儿。潭边有两枚硕大的鸡蛋，隔着一二米空儿，每枚大如一间屋，鸡蛋上各有一只长近两尺，深约二指的大脚印，脚印四周，是凌乱的羊蹄印。父亲说，杨二郎担山在此歇息，脚正好踏在两只鸡蛋上，杨二郎磕了磕鞋里的土，那就是凤凰山了。我问，杨二郎随手牵着羊吗?父亲说，可不，羊是吉祥之物，天官公出，都愿意牵着一只、二只。更令人称奇的是，石老母鸡背后，相隔几百米，就有一只鸡蛋，只是逐渐小了下去，在漫坡里蜿蜓十几里，似乎老母鸡一路下着蛋过来的。父亲小时和他的伙伴们，曾一路探寻，数到几十时，累毁了，无功而返。它是被我们村的风光之胜迷住了吗？这只老母鸡，肯定深深爱上了这个世界，永久居留下来，变化成石，期望与大地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后来，这个地方有了人迹。志书记载，我们这个村庄，建于明洪武年间，即公元1368—1398年，因村东有河，名曰“云河”；“河”字有了根源，“云”字何来？清初县令杨继芳所作《游松岩洞记》载，“自此出岭行，纡曲皆椎径，烟光逼我，若与云相遇。”，“云河”之“云”，当出自这里。“云”与“河”之间，橡叶点缀着我们先辈的茅屋，以“云河”名之为村，是何等的恰当和直观啊！
自从有了人烟，有了村名，石老母鸡便获得了灵性。很老的老人们说，石老母鸡落户云河，证明我们村是一方风水宝地。村子最初是由张姓兄弟二人，一担一挑从山西大槐树下挑来的，六百年间，张姓已繁衍至千余人。我们谭姓，到来则要晚得多，约在清道光初年，距今不到二百年。最初的一位祖先由邻村逃荒投奔张姓岳父，繁衍至今，也到了二百多人。张谭两姓，以“表”字相称，即缘于此。
由此看来，石老母鸡是在等我们人类啊。盼了千年万年，终于把我们盼来了。何曾想到盼来的竟是......先人无知，后世有愧。
公元1961年，村人开始在此修建水库，石老母鸡坚硬的石质首先进入人们的视野。一声令下，石老母鸡血肉横飞。人们在它身上打炮眼，放炸药，足足折腾了三四天，终于把石老母鸡宰割完毕，两只鸡蛋，也被炸碎，一块块肌肉，砌入了大坝最底层的坝基。
石老母鸡正西几十米，即是载入县志的松岩洞。前几天回家，村书记陪我沿水库转了一圈。他与水库同岁，我们的父辈，都参与这座水库的修建。我们在松岩洞前站了一会儿，又在石老母鸡前站了一会儿，这两处风景，都成了“遗址”。特别是石老母鸡，已经变成一片乱石堆砌的石窝，多少年之后，也许不会有人再谈起这里曾有一只石老母鸡了。我们只有遗憾、叹惋，那时人们太无知了，石头四处都有，万不该炸了石老母鸡，杀鸡取石，灵化千万年的石头，永远从我们村、从地球上消失了。如果不犯那傻，现在肯定是一大胜景，引来八方游客。
余生也晚，既没福分看到县令的松岩洞，也没缘分看到父辈的石老母鸡。
人与自然，本该和睦相处，人可以维护自然，但不应该破坏。自然养育、教化人类，使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山水滋养人于无形之中，乃大德；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亦为大德。
石老母鸡已经去世五十多年，作为“屠杀者”的后代，我写下这篇文字，籍此告慰它的灵魂并警示后辈。伏惟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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