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祥斋风水


文/张继唐


老朋友志平从筑城打来电话,说有人在问思南有谁写“上沙坝” 的文章,特问我有没有作品。仿佛一个赤子,在牵问一个多年不见的故人“我问青山何日老,青山问我几时闲。”几分诗意飘来。一通电话后,说来也稀奇,这些天,上沙坝这三字像块磁石,总是吸着我不放,这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磁场,感觉走到哪里都有它的影子,真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甩都甩不掉。猛然间,那些如烟岁月,又唤起了我的痴情,那是烙印、那是县城我辈人中、几十年来集体浸在骨髓里的记忆、挥之不去的乡愁。

只要天气尚好,这些年我夫妇俩早上与晚上都要去河堤散步,成了习惯。上沙坝可谓是朝夕相逢,然而却又是熟视无睹。今晚忽然提笔,倒叫我久久无语,仿佛许多时光碎片蒙太奇般在大脑涌动、眼前旋转。有静态的也有动态的,好似莫逆,瞬间冲我而来,搞得我正襟危坐,不知从何下笔。其实今日之上沙坝早不是我心目中的上沙坝,更不是我儿时的上沙坝了。王爷庙下、乌江边上,上沙坝原址亦然,只不过沙坝早已作古,永眠水乡了。这些年江水变作湖水后,所谓上沙坝,在我眼里不过就是一湾并不打眼的泡冬田。

看着如今一条硕大的河堤亘横其间,将曾经叮叮当当热闹非凡的造船厂分割开来。造船厂也早不是曾经那个造船厂的模样了,早已人去厂空,唯余两间破败不堪的厂房、还要倒不倒地伫立那里。听说租给一个收破烂的人,每次经过此地,只见空旷的厂房孤零零地堆放着几堆塑料、铁皮的盆盆罐罐、报废的冰箱、洗衣机、电视机,连同码得特高的废纸板等杂物,像一个落魄之人,寂寞而空洞地守望着乌江。有种沧海桑田,给人一种身世之感。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20世纪整个50年代,其实并还没有这个省属造船厂。记得有年枪毙犯人,公审大会就设在“川主宫”前那坡草坪上,一条比较宽阔的土路由上往下直通上沙坝。那是一个大热天,审判台下捆着一排大汗淋漓的犯人,说是来陪杀场的。被杀者好像姓任,说他成立什么非法组织,属反革命性质,不杀不足平民愤。他身着一袭布衣,中等个子,人却很壮实。当公审台宣布:立即执行……话音刚落,只见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押着罪犯小跑似地向上沙坝奔去。

途中好像听到他在呼喊着什么,接着就是跪下,枪响,人倒,一摊热血流进了上沙坝。彼时,死囚的家人早已带着一群乡人拿着家什在此等候,行刑的人们刚一离场,他们即拿出一个土罐,就在那摊血地连血带沙捧进了罐子。将尸体裹上一条白布后,并抱向一个用竹子编作的担架,整个过程麻利而无声。最后,抬着担架,抱着土罐从上沙坝绝尘而去。六十多年的事了,今日忆来,仍然历历在目,不胜唏嘘。

那时去上沙坝,走到“瞧不起”家那座矮小的木房处,有两条路可达上沙坝,左拐是条小路,沿皂角树而去。直走是条可通汽车的土公路,复行数十步,过“跃进门”、经一户陈姓人家,就有一座石拱桥。再沿左弯道而上,人走其间,如正逢时,彭烧腊的卤肉香可穿过那片翠竹林向人袭来,让我们一群清贫年代的孩童无不享受着一次嗅觉上的饕餮了。再延半里之处公路就直抵渡口码头,亦就是上沙坝属地。

老远望去,一河清亮江水簇拥着一湾亮得刺眼、晶莹的河沙。这些洪荒时期的精灵,将峡口洄水坨旁这隅河岸变成了一座天然游泳场。夏天,这里是小镇人下河洗澡的首选,更是孩子们向往的天堂。20世纪50年代的小学时期,每逢暑假,上沙坝多数时间都成了我与伙伴们的光顾之地。每回到此,记得大家非常快速地解衣脱裤,将其胡乱地扔在沙堆上,就一丝不挂地冲向江边,鱼贯而入,那个爽哟,难以对君说。把狗刨、蛙泳、仰泳、自由泳等等游泳技能、练了一遍又一遍,尽管呛得面红脖子粗,仍然乐此不疲。

水里玩累了,就上岸玩沙,将身裹进温暖的河沙里,一股暖流马上就暖进冰冷的身子,瞬即又让人活泼起来。叶二哥喜欢画画,更喜欢在上沙坝写生,我们也喜欢看他作画,当年他那本小册子,没少画我们,寥寥几笔,却惟妙惟肖。叶二哥早已离开人世,今日忆来,依然离恨和肠断。上沙坝将游泳技能传给一代又一代的古邑少年,让他们受益终身。老来忆起一群天真无邪的胴体,把一帧顽劣孩童的全裸图永远定格在岁月深处,可谓天人合一,孺子可慕也。

记得在水里玩得正起劲,时有一声:“孟老二”来了!(孟老二是镇里派出所所长,北方人,高个子,南下干部,孟老二这个诨名,不知是谁取的,居然人人皆知,个个当面叫孟所长,背了就叫孟老二。)大家赶快上岸,提起衣服裤儿就开跑。但,总有一些衣物会落在正骂骂咧咧的孟所长手上,x崽崽些……不要命了……淹死你狗日些……不管孟所长怎么骂,光屁股些还是要追长死缠烂打,嘴里不停地向孟所长喊着孟大叔、孟伯伯,检讨着自己犯的严重错误。一直缠到马路边,孟所长抱衣服的手终于松了开来,叫崽崽些自认,但屁股上少不了要挨一巴掌。

回头离去的他最后甩下一句:x崽崽些,下回再让老子碰到,叫你爹妈来派出所领人!孟所长长有一张丝瓜样的长脸,脸上挂着一个鹰钩鼻,浓眉下生着一双狼样的眼睛。莫说小孩,就连大人见了这副面相自然也胆寒几分,至于赶场天“摸包客”那就更莫说了。思南城里人可以不知书记、县长名谁,但于孟所长,那是一位大名鼎鼎、家喻户晓的人物。这个人物其实权势并不大,成天管的都是些鸡毛蒜皮之事,可城里人没有几个不畏惧他的,如今忆来也许与他那个钟馗似的模样有关。记得谁家孩子在家哭闹收不了风,大人常用哄“狼来了”的方法说一声“孟所长来了”,孩子一听,戛然而止。现在细想,当年时有孩童落水,葬身鱼腹,孟所长在上沙坝扮演“恶人”,是在为一城的家长分忧、为孩子们安全着想。

造船厂建立后,上沙坝可谓热闹空前。省属企业,当时在县城人眼里几多了得。尤赶场天,一行穿着劳动布崭新工装的船厂人汇入人流,夹着南腔北调,非常显眼,成了小镇一道瞩目风景。因为有了造船厂,夏天晚上的上沙坝又平添了几分情调,成了少男少女们谈情说爱、肆意放歌的胜地。待到月亮从对面高高的万世屯上升起,像位仙女,迈着莲步款款而来、河霭却在水面上徐徐推出一面硕大轻纱,把一缕月朦胧、山朦胧、水朦胧、人朦胧的暧昧落款在上沙坝。穆登华的三弦、林君栋、谢开华的男高音,今日忆来,仍然令人如痴如醉。

可以说,造船厂落户思南后,乌江航运史才得以改写、从此翻篇,结束了数千年的木船时代。于是思南邮政局有了第一艘开往文家店的客货两用轮船,让人大开眼界。可这轮船思南人不叫轮船而叫“汽划子”。有年读戴秉国先生的回忆文章,说他60年代出外负笈求学,到乌江某码头乘船,也叫“汽划子”,印江与思南乡音一脉,读后颇觉亲热。常常见下游的“沿河号”、思南的“长征号”轮船行驶在江中,轮船驶过后总要在水里卷起一波大浪,惹得在上沙坝游泳的人们纷纷迎浪而去,欢呼声此起彼伏,把“斗浪子”推向高潮,乐在其中。

改革开放后的80年代,人们生活逐步有所改善。夏天,记得每到晚饭过后,总见许多年青男女以及年轻夫妻们带着孩子、有的肩上挂着轮胎、兴高采烈地向上沙坝次第而去。走到船厂朝上沙坝望去,人声鼎沸,热闹非常。岸上和水里塞满欢快的人影,孩子在笑,大人在笑,卖冰棒的也在笑。彼时,国家正将以阶级斗争为纲过渡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转型期。民心所向,那是一个令多少人激动、震撼的壮举啊!我辈人中无不发自内心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

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曾经作的一首七律,今晚重吟,仿佛岁月深处又传来许多景象与声音,注定令我今夜无眠。

七律·夜走河堤

湖山若梦印心惊,满目流光肆意烹。星斗千群皆入练,渔歌一曲正传情。石家咀下浣衣女,月亮台前放纸莺。犹忆儿时呼伙伴,上沙坝里起潮声。


万寿宫


万寿宫缘出江西,据史书记载,当年有位神样的“许真君”,是江西人的偶像,也称“福主”,宫门上那副石刻联“惟公德明显于西土;使君寿考式是南邦”。可为佐证。为纪念这位福主,他们建了万寿宫。后不但在本埠建,也在外地,甚至东南亚也建有不少万寿宫。这一座座建筑宫殿,是江西的标志,更是万千漂泊在外的江西人以及曾经的江右商帮的精神宫殿。延续至今尚达千年历史的万寿宫,这种民间信仰,令人折服。

我家世代与万寿宫为邻,邻史到底有多久,不得其考。听父辈云,我们这支族人来自江西。前些年文物馆一次修葺,万寿宫宫门那层臃肿的灰泥得以铲除。万寿宫三字下,四个遒劲的石刻文字“豫章家会”忽然重见天日。这个至少在宋明以来的江西会馆,像一位时间老人对我指点迷津,慎终追远地诉说着它的前世今生。曾经那批血气方刚的开拓者,是怎样地风餐露宿,历尽艰辛地钟情于这方风水,将他们的文化技艺与文明植根在这“化外蛮夷”,可以想象,这批楚人堆里,我先辈的身影定在其中。

我说先辈在其中,其实不是没有道理。万寿宫有史云,在湖广,有“无江西商人不成市”之说;在云贵川地区,有“非江右商贾侨居之,则不成其地”之说。辉煌时期的江右商帮,出现了不少像泰和肖百万、吉安周扶九、南昌黄文植、抚州汤子敬、靖安陈筱梅、抚州华茅创始人华联辉那样饱经风雨、百折不挠、目光远大、腰缠万贯的商业巨子。”。我家曾经在农村有田产,城里有商铺。我曾在写祖父那篇文章里写过:那时的祖父早已在他父辈的传帮带下,一派风生水起,把握的商机具成气象。桐油棬油,雄黄丹砂乃至杜仲木炭,这些地方土特产,是祖父舟楫北下入川甚而两湖的交易品。

回程舶来的却又是满载而归的紧俏货: 煤油布匹食盐糖类……祖父慧眼独到,炉灶又起一间在县城,为独一无二的糕点作坊。一一都呈现出祖父勤劳睿智下那面在民国黑瓦白墙间飘扬的“瑞祥斋”商号的繁荣。在万寿宫与禹王宫之间,有一座鹤立鸡群的木质楼房,坐西向东,衔接而建,这是我祖父传下的房产,我心中的老屋。这座有些规模的楼房,沿地基走势而采用一种递进式的构建方式。临街一面是三层楼房,登上几级石梯,里面是一方青石铺砌的天井,迎面又是一座三层楼房矗立其间,天井坝开一右门,进去就是一间宽大的作坊,作坊后面,一层作仓库杂用的木房直抵万寿宫堡坎。

这座楼房粗看有京式四合院的风味,细观又全然不是,倒颇具徽商民居那种严谨的风格。前后三层楼房,一围火铳墙拥抱其间,二楼墙边伸一长廊,两楼间的往还就靠这空中桥梁了。天井东面墙上,塑有一个三尺见方的“忍”字榜书,这个代表我张氏“百忍堂”堂号最核心的家训,从小就烙印似地刻在了我的心里。小时候,看着那一泓如水的月光倾泻在天井,将家里那些残存的明清家具与字画,那些各屋摆设来自景德镇的瓷器,还有那一扇扇雕有花草虫鸟的木窗罩上神秘,总觉我家与别的家庭有所不同。解放初期,我家成分定为“工商业兼地主”,当时定为这类家庭成分的,政策规定无条件没收田产,城里工商这类产业仍属主人。有幸保住的老屋,却在“文革”中毁于一旦。

大饥荒时期,记得有个晚上,中山街的孩子们来万寿宫打发时光,叶树山(人喊叶三毛,幽默风趣,此君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笑声。)一声喊:“工商业兼地主的,快过来摆“庞馕”龙门阵……”(“庞馕龙门阵”,本土俚语,可译为大酒大肉的龙门阵),将一群面有菜色的饥人逗起了笑声,继而这种望梅止渴尤使人饥中更饥了。我常常在想,像我家这种成分的人家在中山街居多,而其他街道则寥寥无几,难道是因为豫章家会那批江右商贾吗?仿佛一个危巢被谁击碎,覆卵满地,燕去楼空,再也难觅仙踪了。

改革开放后的80年代中期,感谢社会进步,我有幸在万寿宫旁白手起家、建了一个新居。几十年来,只要推窗,万寿宫扑面而来,常令我忍俊不禁,继而又凝重起来。仿佛有种前世今生、山盟海誓般约定俗成的默契冲我而来,催人解谜,令我欲罢不能。

“万寿宫那座销魂殿,曾把我乳名呼进了时光。”念着这两句我曾经写的歌词,忽然记忆又来到了儿时的万寿宫。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万寿宫可谓中山街小伙伴们的乐园。在这里有许多游戏:“藏猫猫”“打仰转”“飞拱背”“斗鸡打架”“砸小钱”……。这些游戏伴随我童年一年又一年,仿佛昨天,历历在目。“藏猫猫”以万寿宫为始发站,分两拨人,一拨人先出发找个藏身处,一拨人则来像猫一样寻踪抓人,抓着人后即为胜方。

记得那些有月的晚上,我们早已不满足万寿宫那几株草木丛中了,而是跑到咫尺的“禹王宫”,禹王宫的宫柱比万寿宫的宫柱还粗,这里还有青面獠牙的神像,我们就藏匿在神台后面,懵懂地看着瓦缝漏下的月光,将这深宫残殿注上不尽的神秘。更有甚者,禹王宫也不是首选了,而是跑去更远的地方柏杨湾,柏杨湾这荒郊之地是片坟地,当年还有几孔古老的“生基坟”,生基坟传说是夜郎时期甚而更为古老的濮人年代就留下的,像陕北的窑洞,洞中棺椁为青石,俨然一个大水缸,我们就猫身此隅。现在忆起那些阴森森像魔鬼一样的坟洞,着实佩服当年顽童们的胆量。

那段时期,许多人家都残存有古币,并且地里或沟里都常常可淘到此物,那是小孩们常乐此不疲的一种活动,叫“掏铜”。还记得明清时期的“永乐通宝”“大明通宝”“康熙通宝”“乾隆通宝”等,家乡人叫“小钱”。儿童们就将这些古币拿到万寿宫来玩,玩着玩着就玩出了新花样:“砸小钱”。

砸小钱就是赌博,先在万寿宫石梯上画一个小框,每人拿出一枚小铜钱叠在框里,各人再拿一枚叫“毫子”的铜钱先后向丈许远的白线(曰:纲)掷去,谁的毫子没有越线且离白线最近者,便是首个毫子砸小钱的人,余下上场者按距类推,谁将小钱砸出框外,小钱就归谁。砸钱分头纲、二纲、尾纲线,一般都是在尾纲线将小钱全部清理出局。记得“苗头”(邓世昌)有赌运,且“准子”特好,时见他在头纲砸小钱,毫子砸去,小钱全飞框外,这种头彩,那时叫“头纲一碗”,惊得参赌者发呆。后来这种铜币小钱又不吃香了,大家又砸起“锡毫”(银行发行的一至五分的硬币)来。老来得闲,我也玩麻将,今日思来,赌性早与万寿宫分不开了,思之,哂然一笑也。

一直到“文革” ,万寿宫都是干部们进出之地。当时有几个官员在此居住, 游盼景书记、李继唐书记、初学然书记,前面还有位瞿专员连同他们的家眷,常在此出入。前些年,一天叶树山返乡,打我电话说他很想见中山街的发小们,点名叫我联系杜学刚、王顺奎、田维华、龙天华、邓乃芳、邓乃光等诸人。记得到杜学刚家赴宴那天,席间,我们很自然地又聊起了万寿宫那些尘封往事,酒兴之中,杜兄非常激动地摆起了一个鲜为人知的发生在他身上的初恋故事:万寿宫后面有个三合土球场,球场上面有一长排干部宿舍,当年瞿专员一家就在此居住。

杜家住址就在球场旁,当年专员的大千金与杜学刚同在思中高中部同班读书,因为天天同路两人逐渐熟络起来,自然日久生情。记得瞿姑娘有一头修长的黑发,中等偏高的个子不肥不瘦,相貌娴熟端庄,当时可谓校花。杜学生则是位读书尖子,爱好广泛,身材长相也不输他人,只不过家庭成分难以示人。

杜说,他想买一把二胡,因为家境贫寒而激起他自己动手,制作好二胡后因弓弦找不到马尾最终搁置了下来。瞿女知道后,忽然在一个上学早上,将一张报纸裹着的东西塞给了他,她红着脸飞快地走了,他打开一看,原来是她的头发,他呆住了。几十年后忆起,杜兄仍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我看着堂上这位沧桑的兄嫂,(兄嫂原籍为大坝场深山里的村姑,此地,正是杜家当年被遣送的地方。结成夫妇回城后,嫂子几十年任劳任怨、相夫教子,夫妻俩相敬如宾,令人敬佩。)感慨不已,我在想,若不是那个“惟成份论”的年代,此刻,为我们斟酒拈菜的有可能就是那位割发的瞿姑娘了。

不知是哪一年一个深秋的下午,我在万寿宫门口遇见我的老师吕祖欣(吕为李继唐夫人,时任天主堂小学校长兼文科老师),她叫我到她身边,说陪她等一个什么人。不一会,只见从南门口那边开来一辆冒着浓烟的车子,我才第一次知道这种像解放牌样的货车叫“㭎炭车”,不烧油,只烧炭。车夫给她卸下两挑青冈炭,说是铜仁某某顺车给她家捎来的。第二天早上,发动后的㭎炭车听说要向遵义方向走,全城许多大人小孩都来看热闹,一路跟着车子姗姗而行。我们几个伙伴则倾向沿观音阁、大岩关而上,待我们至少在个多钟头后抵达关口时,向下一看,㭎炭车拖着一串浓烟,还在枫香堡至赵家花园那段土路上、像一个毛病深沉的老人不住地呻吟着。回首今朝,真是今非昔比,感慨万千。

我曾在文章里不止一次地提到过万寿宫:“万寿宫气宇恢宏,从一坡石梯上去,进两道宫门,青石板铺砌的庭院,中间一个丈许戏台,戏台串通两边回廊。旧时看戏,有身份的人就坐在回廊厢房和戏台相对那个大厅里,中间空坝,可能就是平民百姓了。那时戏台有副对联:有出头且居人后;能站脚混乎众中。定是针对台下那群拥挤的众生了, 寓意深长,韵味无穷。”

2020年正月,因疫情缘故,思南人人禁足,不得外出。幸好有万寿宫作邻,我们可不受限制地出入万寿宫,那几级宽敞的台阶,成了我们夫妇心中难以言说的窃喜,是每天散步的好地方。那一两个月,我几乎与万寿宫零距离,真是“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记得在每天的焦灼与徘徊之中,我曾填了一阕长调 “金缕曲”:”庚子来临后。任徘徊、堂前咫尺,已经游够。院外桃花争娇艳,倏忽樱花更秀。都不识、寒蛩如吼。震悚戛然尘寰静,是哪般钳住人间口?蒙面者,怅疑窦。屈指苦楚封城久。总频传、疠魔肆意,不堪回首。但见逆行人犹在,尽向雷区坚守。此壮举、谁家能右?放目九州三春起,望白云千载悠悠走。填一阕,倩诗酒。”

那段日子、尤觉宫墙上那幅楹联总与我形影不离:“力所依归鸡犬皆仙家种族;果能忏悔铁树即苦海灵槎。”吟诵之中,这联在我心里背得滚瓜烂熟,深感儒释道文化之精深博大,仿佛一位高人,不住地对我诉说着什么。我在一字一字咀嚼之中,豁然开朗:“仙家”莫不是大自然吗?“鸡犬”应为万物众生,尽管智慧与能力各有所不同,但皆大自然的造化,值得敬畏。上联若为宏观篇,那么,下联定为微观篇了:人生谁都知道“忏悔”寓意,可谁能真正的忏悔呢?懂得真正忏悔的,决然是位通透之人。好比铁树,四季常青,在百花盛开的日子里,其叶子更加绿意盎然,这种朴实坚强、不愿争宠的品格,难道不是那苦海之中乘风破浪的灵槎吗?“槎”者,船也。

搁笔起身,推开窗户,夏麦村的夏风爽爽而来,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乡那川清澈的江水、连同那座寂寞的万寿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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