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保长风水(风水大师蒋安详)


湘西最后一个土匪



文/石清洲


一个男人为了得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哪怕日后让人千刀万剐也心满意足。


——土匪父亲石豹子


小时侯,父亲自然不会被唤作石豹子。

父亲一生下来,奶奶就难产死了,满周岁那天,爷爷背着他去苗疆的天王庙,请当地著名的慧明禅师,给父亲取了个很贱的名字。

——巴牛,这名字听起来倒是蛮有几分气魄,但父亲人不如其名,长相也很普通。

奶奶去世后,家中就剩父亲和爷爷两口子。

每天天一黑下来,石家寨的人们便听见,石老汉漫山遍野地呼唤着:“巴牛哎!巴牛,狗日的,你死哪里去了哎!”

名字是贱了点,但老人只图儿子生命强健,一生平平安安地活着,其他的也就无所谓了。

当年,父亲细脚伶仃皮瘦如柴,几根棒骨支起一个上凸下凹形如水瓢的大脑壳。有谁看得出,日后父亲能长成一个健步如飞撵得上豹子的彪悍汉子;又有谁晓得,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楞小子,日后成了人们谈虎色变闻名湘西的土匪头子——石豹子。

倒是父亲惊人的臂力,早些年就现出端倪。

某年某月的一天,他曾与人打赌,杠起一台三百多斤重的石磨子围着村寨坝子转一圈,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这不是小李元霸转世了吗?

还有一天,吴家寨的吴保长领着一伙村民,去后面山围猎。

围了大半天,不要讲野猪、山羊什么的,就连一只山鸡野兔都不见踪影,他们正感气妥时。

忽然,从附近的一堆茅草丛中窜出一头花豹子。这是一头体格健硕、腰长骨架大的家伙,少讲也有两三百斤重,全身实膘、动作迅猛。

以前,寨上人也曾听传闻过,这后面山有豹子出没,但没人见过。没想到,这回遭遇上了,在场随行的村民和猎狗都吓的骨软筋麻,不知所措。

走在最前面的吴保长,全身颤抖不已。“呯”地一声,吴保长手中的枪响了,沙子般的子弹打在豹子附近的枯树上,枯树的枯枝败叶四处横飞。

受惊的豹子,猛地一跃,越过吴保长头顶,爪子抓烂了吴保长的脑壳及后筋。吴保长的狗皮帽子被豹子带出好几丈远这才停下来,只见他浑身是血,扑倒在地上。

大伙都被吓坏了,楞在那儿,个个以为那个滚动着的狗皮帽子就是吴保长的脑壳。

豹子窜过去之后,又旋回来,用利牙叼起吴保长的身子就走。

正在此时,一条人影从后山的岩坎上跳下来,不歪不斜正好落在豹子的背上,骑了个正着。

那头豹子尖厉地嚎啸着,做死的癫了癫,想将背上的人掼倒。

那人却死死的抓住豹头不放,双腿如捕兽的铁夹紧紧地夹住豹腹。

豹子负痛扔下到嘴的猎物,落荒而逃......

有几个胆大的村民,手持鸟統、梭镖,自后面追赶。

连赶了好几个沟坎与峁梁,那豹子仍不显倦怠之像,倒是那几个村民跑得东倒西歪摇摇晃晃,还苦苦地支撑着。

又翻过了几道沟坎峁梁,那畜牲终于渐不能支撑了,口吐白沫大口喘着粗气。

那人瞧准时机腾出一只手,陡的一声暴喝,抡起铁一般的拳头朝豹耳一側狠狠地猛擂,双腿大马似的紧夹豹腹。

那畜牲的肋条骨头便吃受不住,嗤喇喇几声断响,尻子后面立时有一艀屎尿飙射而出。紧接着,又飙出一股豬红色血浆,伴著一股葷腥气味弥满开来,那不是豹血,又能是别的什么?

豹背上那人仍然不依不扰,骑在那畜牲背上,双手使劲按住其头部,令其动弹不得。豹子两个后蹄最后抽风般摊了几摊,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过了好阵子,那几个村民这才气喘嘘嘘地追上来,但见那头豹子嘴角挂出浮腻的泡沫,仿佛遭了猪瘟似的。他们目瞪口呆地楞在那里,不知所措……

那人从豹背上跳下来,伸手活动一下筋骨,跟没事一般。

这小子不是石家的楞小子,又会是谁呢?

那几个村民边朝他走来边道谢:“小哥,辛苦啦,谢谢!”

父亲憨厚地“嘿嘿”一笑,没当一回事。

这时,他爸石发万石老汉又在老远的寨子口扯开嗓子,大声地呼唤着:“巴牛哎!巴牛,你个狗日的,死到哪里去了哎?天黑了,快回家吧!......”

那年,父亲这才十几郎当岁,还是个半大的细伢崽。


父亲二十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他莫名其妙地和吴家大少爷吴小天干了一仗。

头天夜里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很大,天亮时便停了。

父亲和麻贵等几个长工,住在西厢房一个破烂小杂物屋里,雪停了时,父亲就醒了。醒了的父亲跳下木炕,光着身子哆哆嗦嗦地往灶社炉里扔了几块杂木拌子,炉膛的火快熄了,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星子。

父亲勾着身子打了个挺响的喷嚏,然后伸手从被窝里掏出光筒棉裤,不费力气地穿在了身上,又拽出棉袄披在身上。

忙完这一切,父亲顿觉得暖和多了,望了一眼正酣睡着的麻贵,他腾出一只手,捏了捏麻贵的鼻子。

麻贵醒了,他睁开眼就笑了,冲父亲说:“朵儿这妹伢真害人,搞的我昨夜跑了两次马!”

父亲正往腰上系麻绳,这是湘西长工最典型的打扮,他听了麻贵的话,一股莫名其妙的心情让他不舒服。父亲掀开了麻贵的烂棉被,麻贵顷刻间赤条条地露在外面。

麻贵双手护住羞处,把身子弯成一只虾,惊惊乍乍地说:“牛哥你干啥,你这是干啥?”

父亲没有理会麻贵,抓过一条青布帕缠在头上,出门时,他回头朝冒烟的炉子看了一眼,父亲扛起一把铁锹给自己铲出一条道,这条道他一直铲到朵儿的窗下。

父亲二十岁那年给吴家寨的吴保长家打长工,吴家是方圆几百里的首富。吴家不仅有房有业,还有一对漂亮的儿女,男的叫小天,女的叫朵儿。

吴家当家的吴保长隔三差五地去省城照看自己的买卖,吴家寨的人都不晓得省城吴家有什么买卖,但每年吴保长带着两个看家护院保镖,手里提着沉甸甸的皮箱从省城回来,这时吴保长就张罗着盖房子买地。

吴家有很多袁大头,白花花的大洋用不完,吴保长就在自家的屋里挖了一个窖洞,把白花花的大洋放在窖洞里存起来。那个窖洞就是父亲和麻贵两个人挖的。刚开始两个人不知挖那窖洞干什么,一到晚上,吴保长的屋里大门紧闭,一个个神色慌张。

父亲和麻贵出于好奇,悄悄地凑过去,舔破窗纸就看见吴保长一家,正把一箱箱白花花的大洋往窖洞里藏。父亲拉着麻贵的衣角蹑手蹑脚地溜回来,麻贵半天才喘过气来,啧着嘴皮子说:“娘买皮的!吴家有这么多钱呀,吓死我了!”

父亲拍一拍麻贵的肩说:“以后我也会有钱的!”

那时父亲还没有想到要当土匪。

麻贵想笑,但看到父亲那双坚定的眼睛便把笑憋了回去,麻贵吸了口气说:“狗卵,你有钱也会把钱埋起来么?”

父亲说:“不,我有钱就盖一栋不怕冷的大木房,屋里修满炉灶,热乎乎地睡大觉!”

麻贵就笑着说:“牛哥,就你爱睡觉!”

那个冬日早晨,父亲怀揣着莫名其妙的心情站在吴家小姐的窗下,父亲无法形容那天早晨的心情,但他觉得那天早晨,他的心里似压了一块冰冷的石头,让他喘不上气来。

刚下完雪,天气还不是非常地寒冷,父亲站在朵儿的窗下,他瞅着绣花的窗户,心里就“嘭嘭”地狂跳不止,浑身的血液欢快地在他周身上下乱窜,他嗓子眼发干,这时父亲感到小腹一阵压迫,尿憋得很急。他这才想起,起炕之后还没有撒一泡尿,他就急慌慌地来到了朵儿的窗下,直到这时,他才理出莫名其妙的心情。他理顺心情之后,便不再莫名其妙了,一下子变得很有目的和执拗起来。

此时,父亲不想撒尿,他楞楞地站在朵儿的窗下,他手里握着铁锹,现在他几乎忘记了站在窗下是为了给吴家小姐扫雪的。他站在朵儿的房檐下,聆听朵儿细微的呼吸声。

父亲不由回想起,昨天夜里他起来解手经过这间房子时,无意中透过窗户微弱的灯光,他瞅见了令他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少女沐浴裸体的画面。灯光下,大木盆里朵儿双手抚头丰满苗条肌肤如雪光滑柔嫩的身子,还有那洁亮如春笋般修长的玉腿……

一股火在父亲的胸膛里乱窜,他无处发泄,他挥起铁锹拼命地去铲地上的雪,雪在他眼前扬洒着,父亲干得吭吭吃吃,父亲透过扬起的雪看到麻贵袖着手站在西偏房的门口冲他笑。

父亲拄着铁锹大口地喘气。

麻贵歪着膀子,袖着手吱吱嘎嘎地朝父亲走来。

这时,木房另一端吴家大少爷吴小天的房门“吱呀”的一声推开了,吴小天从屋里走了出来,只见他清清嗓子,朝雪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父亲没理会他,只是大口地喘气。

吴小天讲话了,吴小天披着一件狐狸皮大衣,扣子还没系完,他边系扣子边说了:“石家小子,干活轻着点,别那么撒野!”

父亲听了吴小天的话,喉头咕噜了一下,他晓得吴小天比他大两岁。

吴小天讲父亲的时候,麻贵走了一半停下脚,他弯着腰在系鞋带。吴小天讲完这话时,看也没看父亲一眼,踩着深深的积雪,去了茅房。

父亲这时听到朵儿起来了,在哼着一支什么歌儿,父亲就想,吴小天讲自己时,他妹妹一定听到了,朵儿会不会笑话自己。这么一想,他的心又开始莫名其妙地乱跳了。他心想,你不让我撒野我偏撒野。

这么想完,他就弯下腰,一次次把铁锹插到雪里去,又把雪朝四面八方扬去,上完茅房回来的吴小天被父亲扬起的雪洒了一身,还有几粒顺着脖领钻到身子里,吴小天有些恼了,他顶着雪走到父亲身后,朝正在扬洒的父亲踢了一脚说:“让你慢点,你聋了?”

其实那一脚踢在父亲的屁股上一点也不重,吴小天也没想真踢,意思是想提醒一下父亲把雪扬得慢一点。

父亲正憋着一股火,他侧脸的时候,看到屋里走出来的朵儿,朵儿的两颊潮红。朵儿披一件红绸子棉袄包裹着她结实饱满的身子,她扭着腰肢也朝茅房走去。她踩着吴小天刚踩出的脚印,身子一扭一歪,很好看。

这时,父亲脑子里冒出一个坚定的想法,吴小天踢了自己一脚一定让朵儿看见了。父亲这么想的时候,热血灌头,他此时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长工,他抡起铁锹朝吴小天砸去。

吴小天这时已经转过身,准备往屋里走了,他没料到父亲会敢用铁锹砸他。

父亲舞起铁锹时,带着一股风声,那股风还旋起一缕雪雾,后来铁锹砸在吴小天的肩上,声音很闷,“噗”的一声,吴小天没有大叫,只“哼”了一声便向前扑去,最后倒在雪地上。

走在半途中的朵儿回过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父亲望着倒在雪地上的吴小天,这时才清醒过来,他傻了似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那一把铁锹。

麻贵目睹了刚才那一幕,十八岁的麻贵也傻了,他不明白眼前的一切会是真的。

这时麻贵看见吴保长的房门开了,吴保长推开门正朝这边张望,吴保长眼神不太好,一时还没瞧出个啥名堂来。

麻贵这时跑过去,拽了拽父亲的衣角,哭了般地说:“你还不快跑?”

这时父亲的眼珠子转了一下,吁了口气,他张惶地往雪地里跑去。

父亲跑得很快,手里还提着那把铁锹。

父亲跑出了吴家大院,跑出了吴家寨,他像一只没头苍蝇,朝湘西密林大山里撞去。

那一年山里很冷。


再说那个冬日早晨,父亲为了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维护一个二十岁长工的尊严,抡圆了铁锹,把吴家大少爷吴小天打翻在雪地里。

他想,那一锹一定打死了吴家大少爷,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父亲牢牢记着中国这条古训,为了保住自己的一条命,他一口气跑到了湘西密林大山之中。

湘西密林大山里,白茫茫一片,树木繁杂,别说藏一个人,哪怕就是藏下千军万马也不容易被人找到。

父亲跑到山脚下时,就清醒过来,他晓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在这方圆几百里,也不会再容下一个二十岁的他了。在这种时候,他只有进山了。

父亲在进山时,用手提着的那把铁锹把自己的脚印铲平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在山上过了一段近似野人的生活,那把铁锹无疑成了他的重要工具,打猎、剥皮都派上了用场。当时父亲提着那把铁锹,并没想到他手里的那一把铁锹,会在自己的以后生活中派上这么大的用场,当时完全是因为紧张,他忘了扔掉手中的那把铁锹,于是那把铁锹就随他进了山里。

父亲狼狈地走在荒无人烟的密林大山之中,刚开始,他有些为自己轻率的举动后悔,可一想到朵儿那双眼睛,还有那笑,他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父亲终于在一个山凹里找到了一个猎人用的草棚。这个草棚是春秋时节猎人狩猎住过的,草棚呈“大”字型,用木格楞搭成,又用茅草盖着,草棚里排着一层粗细均匀的木头,用来当床,父亲发现了这个草棚,无疑遇到了救星般亲切。他三步并成两步奔过去,惊飞了一群野山鸡。

父亲在草棚里看到了猎人留下的打火石和引火的绒线,他清理完草棚,就拣来一些干树枝为自己升起了一堆轰轰烈烈的大火来。

大火烤着父亲,烤着雪地,父亲就饿了。父亲想到了野山鸡,他提起铁锹走了出去。那时节湘西密林的大山上,野山鸡很多,天冷,野山鸡都挤在树丛里,树丛里浓密的树枝给野山鸡们挡住了风寒,野山鸡飞不起,只能在树丛里乱窜,父亲便挥起铁锹,不费吹灰之力就拍死了两只野山鸡。爷爷把野山鸡们放到火上烤,不一会儿,野山鸡的香味便散发了出来。父亲吃完野山鸡,躺在温暖的草棚里,一时间父亲心里很空落,此时父亲前所未有地开始思念起吴家的小姐朵儿来。

自来到吴家,前后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父亲从看到朵儿的第一眼起,就晓得自己这辈子再也忘不下这个女人了。

朵儿是吴保长的小女,吴保长最庝这个闺女妹伢了。吴保长在省城有买卖,而且买卖做得又很红火。朵儿六岁时便随哥哥吴小天一起被吴保长送到省城读私塾,读完私塾,又在省城读中学,十几年来很少回老家。

吴保长做着一笔大买卖,他供养着两个细崽妹伢念书不惜重金。

这年冬天,哥妹俩正好毕业,他们决定回湘西老家,过一个热闹的春节。

那时,父亲已经来到吴家做长工了。

回来那天,吴少爷身着长衫、头顶学生帽,很是风流潇洒。朵儿则穿一件裘皮大衣,她不梳辫子,而是齐耳短发,圆圆的白里透红的脸上,似用笔画出的弯弯细细的眉毛,大大含水的眼睛,一笑起来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吴保长领着哥妹俩走近吴家大院时,正在往粮仓里装粮食的父亲,看见了随在吴保长身后走进来的朵儿。那件裘皮大衣,穿在朵儿身上该凹的凹,该凸的凸。朵儿读过书,识文断字,思想又很解放,一双顾盼流莹的眼睛望人望景的时候,很有内容,一点也不空荡。朵儿望见了自家高高的粮仓。

父亲当时扛了一麻袋玉米,走在颤悠悠的跳板上,正准备把一麻袋玉米倒进粮仓里。

朵儿看见父亲站在二层楼房高的粮仓顶就惊呼一声:“天哪!真高!”

父亲被那一声惊叹,震得倒吸一口气,他转过身子,就看见了朵儿那一张仰起的脸。

父亲站在高高的跳板上,不仅看清了那画儿似的眉眼,还看清了那件裘皮大衣下那粉嫩丰腴的脖颈,父亲看到这些,浑身仿佛突然遭电击了一下,差一点从高高的跳板上摔了下来。从那一刻,父亲在心里也惊叫一声:“我的老天爷呀!”

父亲从此忘不了朵儿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经常看见朵儿在自家院子里散步,踩着积雪“吱吱嘎嘎”一路轻盈地走过去。朵儿很会笑,笑声也好听。朵儿笑的时候,先在脸上漾起两个小小的酒窝,那酒窝似投在湖水里的第一圈涟漪,随着笑声,那涟漪一圈圈在整个吴家大院里飘荡,在吴家寨里飘荡……

晚上,父亲和麻贵躺在西偏房的破烂炕上,父亲和麻贵都睡不着,两个人都有心地去听上房里,朵儿传出来的每一丝响动。

“吴家妹伢简直不是人托生的,你看人家是咋长的!”麻贵在半夜有时候自言自语地讲。

父亲望着漆黑的夜,嗓子眼一阵发干。

“咦,你讲怪不,吴家妹伢上茅房用挺大的一块纸,自小到大我从没见过,还是红的,你讲怪不?”麻贵睁大眼睛,瞪着黑暗中的父亲。

二十岁的父亲觉得此时自己都快爆炸了,他趁麻贵睡着的时候,他去了一次茅房。在月光下,他看见了那块朵儿用过的纸,那是城里人专用的草纸(乡下人一般都用不起),草纸中央有一朵暗红的印迹,父亲在那一刻飞快地把那块印有暗红的纸掩在怀里,后来又放到了枕头下。梦中,父亲嗅到了一股少女特有的奇异的香气。

那些日子,父亲总觉得自己有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

那个下雪的冬日早晨,吴小天当着朵儿的面踢了他屁股一脚,他便再也忍不住了。

父亲躺在猎人草棚里思念朵儿,日子转眼过去了几天。

那一天,父亲正坐在草棚里望着满山的雪时,他看见有一个黑点正在一点点向这里靠近。

父亲一下子缩紧了身子,他无声地摸起了身边的那把铁锹。


父亲坐在草棚里,看到山野的雪地上,有一个人正一点点地向他移近。

父亲操起了那把铁锹,隐在草棚门后盯着来人,当他看清了走近的来人是麻贵时,他扔掉了手中的铁锹,喉头一紧,叫了一声:“麻贵——”便再也讲不下去了。

麻贵见到了我父亲,他向前跑了两步,便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张大嘴巴喘息了一会儿,瞅着吃惊又感动地立在那里的父亲,他说:“你跑得真远!”

麻贵是来向父亲报信的。

父亲一跑,跑出了几十天,麻贵惦记着父亲,麻贵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两个人在几个月的长工生活中结下了深深的情谊。他放心不下我父亲,他知道我父亲只能往山里跑,其它的没有父亲的活路。

麻贵的到来,使父亲晓得,他一铁锹并没有拍死吴家大少爷,吴小天的头骨被打塌了一块,左肩也被父亲那一铁锹拍成了骨折。

吴小天当场晕死过去,急坏了朵儿和吴家老少,父亲提着铁锹仓惶地跑了,吴家当时并没有顾得上派人去追赶我父亲。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吴少爷抬到屋里,千呼万唤这才使吴小天苏醒过来。

醒过来的吴少爷两眼痴呆,半天才讲出一句:“疼!”

吴保长派人找来了湘西著名的江湖郎中,精心给儿子调理。

吴小天被打上了石膏吃了药不再喊疼了,可是两眼仍然痴呆。有时他能认出站在身旁的人,有时认不出。

朵儿没日没夜地服侍在哥哥的床前,哭天抹泪。望着眼前残废了的亲人,朵儿咬着那两颗小虎牙,咬牙切齿地说:“穷小子,莫让我逮住你,逮住你我活剥了你的皮!”

那时的朵儿绝对想不到,我父亲在发疯地暗恋着她,他打伤她哥哥一切都缘于对她的那份爱。

吴保长请江湖郎中调治儿子的伤,几日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好转,便套上马车送儿子去省城医治,朵儿自然也随同一道前往。

送走儿子的吴保长,这才想起了我的父亲,他花钱雇请了左邻右舍的地痞无赖明查暗访我父亲,抓到者,赏大洋一百,知情通报者,赏大洋五十。

左邻右舍的地痞无赖自然不会放过这样发财的机会,于是这些人明查暗访我父亲的下落。但他们这些人谁也没有想到,我父亲会躲到冰天雪地的大山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折腾,这些人自然找不到我父亲的踪影。

吴保长着急上火,眼睁睁看着一个穷长工把自个的儿子给废了,长工又逃之幺幺。这无疑对有钱势的吴保长是一种嘲讽。吴保长接受不了这种嘲讽,几天下来,吴保长急得脖子上生了好几颗浓疱。后来,他又发动了自己家的人,包括麻贵这些长工在内,四处打探我父亲的下落。

麻贵自从看着我父亲跑出吴家大院,就为父亲捏了一把汗,他不担心父亲会被吴家抓住,而是担心从此失去一个相互依靠的朋友。

我父亲比麻贵大两岁,对麻贵的生活无疑产生了重要影响,麻贵自小就失去了父母,我父亲的出现,使麻贵在心理上有了一种依赖,有一段时间,那种心理是晚辈对父辈式的。

麻贵在没有接到吴保长的命令前,他没敢擅自去找我父亲,他不是怕东家砸了他的饭碗,而是怕自己的轻举妄动暴露出父亲的蛛丝马迹。

麻贵在接到吴保长命令的当天,他就离开吴家大院。为了避开吴家的视线,他先在其它村寨里转了一两天,然后才绕路走进山里。

山里很大,父亲并没留下脚印,他找到我父亲完全凭的是一种感觉。他感觉我父亲应该藏在这里,于是他找到了我的父亲。

我父亲躲在山里几十天了,他见不到一个人,没有人陪他讲一句话,白天晚上他只能和那些野兽为伍。父亲见到麻贵时,就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听麻贵的述说。

麻贵述说完,父亲止住了眼泪,望着远山上的白雪说:“看来吴家我是不能回了,一时半会儿我也下不了山!”

麻贵瞅着我父亲一双伤感的眼睛说;“那就先在山里躲一阵再讲吧!实在不行拉上几个人上山,占山为王!”

我父亲听了麻贵的话,心里一亮,眼下的情形,他只能如此了。天天在荒无人烟的山里与野兽为伍自然不是个办法,要是能拉起一伙人来占山为王,日子也许还不错,他想到了那些历朝历代落草为寇的,不都是被逼无奈么?为了生存为了性命,还有那份爱,他对占山为王不能不考虑一下。

麻贵走了,父亲坐在草棚里在想麻贵讲的话。


湘西民风素来彪悍,自古就是个土匪出没的地方。人生长在这种环境里,有那一个不懂得几手防身的功夫。

我父亲也不例外,他从小就明白一个理,要想在这个乱世上生存,必须得有一个强健的身板儿,他给吴家当长工时也没有忘记温习自己的武艺,几年下来,他不仅使自个的身体发育得完美无缺,更使自己的功夫日臻圆熟。

父亲在麻贵走后,独自坐在猎人的草棚里,想到自己要生存下去,只能走占山为王这条路了,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办法。自己人单力薄、孤家寡人无论如何也成不了气候。他想到这儿,很是为自个眼下的处境愁肠百结。

这个时候,父亲又想起了朵儿,朵儿那双眼,那对小虎牙,还有那腰肢……朵儿的所有已经深深地占据了他的心。麻贵还告诉他,朵儿已随他哥哥去省城治伤去了,也就是讲,朵儿离开了吴家,离开了这里,远离他而去了。那缕温情,那份念想,此时已占据了他那干涸的心。

此时,父亲用前所未有的心思想念朵儿,朵儿是父亲见过所有女人中最漂亮的一个,朵儿不仅漂亮,还有那神韵、那气质已使父亲不能自拔了。

父亲突然恨恨地想,就是为了朵儿自己也要占山为王,只要有朝一日能够得到朵儿,那怕日后让人千刀万剐,他也心满意足了。

在以后隐藏山里的日子里,父亲常常挥舞着那把铁锹,打着赤背,汗流浃背热气腾腾地练习武术。

父亲一遍又一遍重温着家传的一个绝招:力劈华山。

当年在芷江战场上,父亲和一名东洋鬼子指挥官狭路相逢。

黑不溜鳅的父亲冲上去,二话不讲,一刀就将那个日本鬼子指挥官的脑壳砍下来,那圆溜溜的脑壳直滚了七八丈远才停下来。后来,我听人讲父亲用的就是那手家传绝招。

在以后和父亲相处的日子里,我几次想让父亲演示那手绝招,都遭到了父亲冷漠的拒绝。父亲拒绝回忆,回忆那血腥的一切。

我理解我的父亲。

再后来,我还听人们讲,父亲那手绝活绝非一日之功。那手绝活出刀要稳、准、狠、猛,所有的基本功具备了,才能制敌人于死地。

父亲在山野里练刀时,他常把树木当成了敌人,在湘西密林大山里很多成年的树上,都留下了父亲练刀的痕迹。

练功使父亲吃尽了苦头,但为了生存,为了日后占山为王,更为了朵儿,他用冰冷的雪擦一下伤口,让冰冷麻木自个的神经,然后他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

父亲在等待机会的日子里,麻贵来了几次,这几次麻贵都从东家那里偷来了不少的米和面,还有食盐等,也带给父亲一次又一次的消息。

麻贵告诉父亲,朵儿又随同他哥哥回来了。

吴少爷的伤是好了,只是人却变傻了。

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既激动又紧张。

此时,父亲更加坚定了自己占山为王的设想。


机会终于来了。

麻贵又一次来到草棚看父亲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这个消息给父亲后来的命运带来了转机。

麻贵告诉父亲,最近龙潭乡的乡民们正闹抗屯抗租运动,形势如星星之火随时可以燎原。

麻贵站在父亲面前诉说这一切的时候,父亲握紧了双拳呼吸急促,他像一头困兽,不停地在小小的草棚里踱来踱去。

麻贵望着父亲说:“牛哥,你看……”

父亲没有马上回答,他在思考着。

突然,父亲脑子里一亮,他一拍大腿,这是一次征得民心的大好机会,说不定通过这次运动,召来一些兄弟随他上山占山为王。山里他实在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他在山里呆了快三四个月了,在这段日子里,都快把他给憋疯了。

父亲把这个想法对麻贵讲了,麻贵也乐了,说:“牛哥你真行!你要是真有胆量领头干,我麻贵立刻下山召集人马!”

那天晚上,趁着夜黑风高,父亲随同麻贵下山了。

下山之后,父亲和麻贵连夜串联附近村寨屯户约十几口人,到青龙坡“捶猫吃血”,他们搬石头,摆石案,点香烛,捶只家猫,将猫血滴在酒碗里,大家一齐跪在香烛石案前,恭请诸神降临监视,赌咒发誓。

父亲领头念:“一把钢刀五寸长,倒下平地来砍香,上不斩开,下不斩地,单斩贪官污吏,若有反心倒意,抛人卖客,照香行事”的咒语。

念完拿盛酒竹筒喝口酒,一刀把香砍断。

苗巫师(巴岱)出身的张巴柱,还做起他那套法事,请神鬼帮忙,说:“天灵灵,地灵灵!玉皇大帝快显灵!”

第二天,天麻麻亮的时候,父亲和麻贵几个人混杂在人群里,来到了龙潭乡大街上。

一连数十天,乡民们越闹越凶,乡政府已没人敢来上班,政府大门紧闭着。

这天一大早,附近的乡民们就听说今天有人要攻进乡政府去,这个消息是麻贵召集几个人挨家挨户通知的。前几天街上已经寥寥无几人了,白天时,只有几个没事的人远远地蹲在墙角下张望。今天听说又有人来带头闹事,都早早地赶到了乡上。

乡长石达轩对这事似乎有了察觉,那天清早,他早早的就领着几个乡丁站在乡政府大门台阶上,望着仍源源不断向这里拥来的乡民,一个个面面相颤。

这时,父亲看时机已经成熟了,低声冲麻贵和张巴柱几个人交待几句,转身一跃便跳到了台上。父亲沉住气,没有看石达轩那伙人,只见他回转身冲台下的乡民们抱了抱拳,清清嗓子说:

“乡亲们,你们听我讲几句!如今乱世当道,当官的欺人太甚,正所谓官逼民反,今儿个我巴牛豁出去了,带领大伙打进乡政府去,开仓放粮!”

“好哇——”麻贵和张巴柱等人在台下擦拳磨掌跃跃以试。

有人认出了我父亲,这就是那个一铁锹把自家少爷打傻的那个长工,一时间台下又乱成了一锅粥,少顷便平静下来了,他们晓得今天有好戏看了。

父亲看了一眼台下安静的人群,然后转过身,面对着石达轩那伙人,这时父亲的眼里已充满了血,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石达轩那几个人也看出了父亲的杀气,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还看出了父亲和台下那些人的不同,台下那些人的麻木,和父亲此时的凶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石达轩乡长不知天高地厚,伸手想阻止我父亲他们:“抗租不交,带头闹事!你们难道不怕砍脑壳!”

台下有人大喊:“娘买皮的!你们砍得,难道我们砍不得!”

“对,对,对!谁怕谁?”乡民们大声附拥着。

我父亲心一横,爆喝一声,一刀就把石乡长给劈成两半……

剩下的乡丁见势不妙,慌慌张张地溜走了。

这时,我父亲转回身,走到乡政府大门口,一脚把大门踹开,然后高亢地说:“乡亲们!是男人有卵子的站出来,跟我去开仓放粮!”

麻贵和张巴柱等人已经打开了粮仓,台下的人乱成一团。

这时,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老乡们听好了,大家都莫挤!一个一个接着来,人人都有份……”

台下顿时安静许多,开始变得有次序了。

有几个无家无业债台高筑的后生争先恐后地挤过来,其实他们早就想做一个自由的人了,就是没有个领头的。今天我父亲这么带头一闹,他们当时便下定决心,跟我父亲干了。

就在那一天,我父亲有了自己的军师,那人的名字叫龙正波,就是刚才那位年轻的书生。

龙正波龙潭明濠寨人,早年读过几年私熟,人生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对当时政府的贪污腐败深感痛恶,他为人有勇有谋,是个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父亲终于有了自己的队伍,尽管人数不多,可我父亲却很满意。

当天晚上,我父亲带着他的队伍连夜离开龙潭乡,浩浩荡荡地开向湘西密林的大山之中。


父亲刀劈了乡长石达轩之后,带着二十几个苦力出身的乡民,连夜向湘西密林大山里奔去。

那时我父亲和二十几个乡民们赤手空拳,没有任何武器。那些乡民们长年累月用惯了手里的锄头、铁锹,于是他们在路上每个人手里都拾了一条握在手里硬梆梆的棍子。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年,就是这些手握木棍的乡民们纵横湘西密林大山之中,轰动一时。

湘西密林的大山深处,树木茂密的山脉上,有一个深不见底的乌龙洞,洞口不宽,似刀砍斧凿,人们经常会听到洞里似狼哭似鬼嚎的哭声,声音响起的时候很闷,从洞中深处由远至近地滚来,整座山脉都在颤抖,脚下的山石吱吱呀呀,整个世界似乎要在顷刻间毁灭。

早些年的某一天,有一支庞大的大英帝国探险队,走进了湘西密林大山之中,他们来到湘西是为了淘金发财的,那群英国汉子们走遍了整个湘西大山密林都没有找着金子,却在乌龙洞洞口发现了一条粗大的铜矿脉,这群汉子欣喜若狂,一群人做着发财梦走进了乌龙洞,走进去不长时间,乌龙洞便开始咆哮了,山在抖,地在抖,山外也刮起了大风,那场大风刮得遮云蔽日,天昏地暗。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风平浪静了,云开雾散,太阳和煦地照耀在洞口两旁的树林里,鸟儿们在树林里啁啾歌唱,那群英国佬来的淘金汉子们再也没有走出来。

刚开始,乌龙洞周围附近还住着一些猎户,从那以后,猎户们一夜之间都搬走了,只留下了空空荡荡的大山和狰狞可怖的乌龙洞。

父亲带着二十几个乡民们,来到了乌龙洞,他们明智地选择了乌龙洞这块风水宝地,无疑是个很聪明的举动。这当然是那个机智的军师龙正波提出的建议,我父亲顺手推舟一口应承了下来。乌龙洞天然凶险,足以使山外吴家和吴家以外的敌人,不敢冒然进犯他们。

二十几个乡民在父亲的率领下,埋锅造房在乌龙洞附近扎下了营盘,他们手持棍棒,开始了人猿般的生活,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以打猎为生,像猿人那样架起柴火烧烤猎物,偶尔他们也下山去吃一次大户。

他们都是附近的乡民,对山下谁家穷谁家富了如指掌,他们一起下山,埋伏在村寨左右,先派一个人前去下贴子,贴子上写着几月几日,准备好东西若干,届时不候。落款是石豹子。

尽管父亲一刀劈死了乡长石达轩,大闹了龙潭乡,他们也都晓得豹子队的首领是我的父亲石豹子,但那些大户们却偏不把父亲这些乡民们放在眼里。贴子下去了,大户家高兴了,有时给几只鸡,给一袋大米,像打发有组织的要饭花子一样把父亲他们打发走了。

父亲他们那时胃口并不高,有吃的就行。也有不理父亲他们茬儿的,贴子上写的时间到了,只送来一只麻袋,那里面并没有放什么东西,却留下一封信,痛骂父亲这些土匪。

麻贵这时就撺掇父亲说:“娘买皮的!不像话,宰了他们!”

父亲并不想杀死他们,他就让麻贵绕到大户家门后的柴禾垛里去放火,放火的时候都在晚上,父亲一声令下,麻贵便点燃柴禾垛。湘西的农村到现在仍流行着垛柴禾,把秋天的禾物和一些准备好可充当柴烧的树木码成一垛,大雪封山时,这些都是取暖的东西。

大火一烧起来,大户人家就扯着脖子喊,“不好了,着火了,快来救火呀!”

全寨人都起来帮助救火时,埋伏在周围的豹子队也随着救火的人趁乱冲进去,他们不是救火,是趁乱抢东西,他们撞进屋里,看见什么值钱的就拿什么,拿完就连夜跑到山里。

一时间豹子队的名声很坏,县政府为了镇压报复龙潭乡的抗屯抗租风潮,联合富户们组建了一支乡勇队,准备进山清剿驻扎在山里的豹子队。

父亲他们得知这个消息时,都骂开了。

麻贵骂道:“狗日的!想灭掉老子们!没门!”

张巴柱也说:“娘买皮的,宰光他们!”

龙正波很冷静,他让我父亲召集豹子队所有的人员开了一次会,乡勇们不是想要来乌龙洞灭咱们吗?这对他们也是一种挑战,如果让他们走了进来,那么咱们将来就不会有立足之地了。

二十几个壮汉们就在父亲的草棚里很快达成了一致的协议,在乡勇们来乌龙洞之前,自己首先要走一遍乌龙洞,熟悉一下岩洞里的地理环境。

父亲他们为了赶在乡勇们之前征服乌龙洞,他们讲干就干,又下山吃了一次大户,要来了足够的粮食和腊肉带在身上,他们又拿起了手中的棒子,在一个黎明天走进了乌龙洞。

他们绕路先是涉过一片湍急的激流,又走过一片乱石岗子,突然他们眼前一黑,头上只剩下了一线天,陡峭的洞里阴森恐怖,峭壁的石头上长满了滴水的青苔,头上的天很窄很遥远,他们打起了火把继续前行,走着走着乱石就多了起来,洞里也宽阔了起来。

走了一上午,他们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便找到一块有些平坦宽阔的地方坐下来,吃饱了背在背上的粮食和腊肉,他们吃完这些,甚至还唱了一首艳情的歌,然后他们手拄木棍大咧咧地向前走去。

突然,他们看见乱石地上那堆散乱的骨头,他们猛然想起了十几年前那群来淘金的英国佬。他们还没有回过神来,由远及近传来一声似巨兽样的嚎吼,接着整个洞里颤抖起来,顿时狂风乍起,火把全灭了,他们对面看不见人影。

麻贵这时叫了一声:“牛哥——”就抱住了我父亲的后腰,我父亲也抱住了麻贵,两个人在洞里滚动,后来两人相拥相抱着躲到了一块巨石后便不动了。

飞沙走石迎面打来,石头相击声,人的惨叫声,狂风的怒吼声搅成了一团,父亲和麻贵晕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他们醒来的时候,洞里又恢复了平静,父亲看到麻贵仍然昏死在那里,一条腿被一块石头压住,血水正在向外渗着。

父亲大吼一声,掀起那块石头,把石头推翻,他背起昏死过去的麻贵,这时远远近近没死的人都爬了起来,哭丧着脸,刚才的一切,他们似恍然做了一个梦。他们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了乌龙洞。

星星满天的时候,他们回到了洞外。

军师龙正波清点人数,二十几个人的队伍,只出来十八个,有很多人的身上都带了伤。

父亲一直背着麻贵,是父亲救了麻贵,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为麻贵煎汤熬药,直到麻贵伤好,从此麻贵跛了一条腿。

跛了一条腿的麻贵跪在了我父亲面前,声泪俱下地说:“大哥,我这条命就是你的,日后只要你需要我,讲一声,兄弟就是死也心甘情愿!”

麻贵是这么讲的,也是这么做的。在以后的日子里,麻贵在我父亲和朵儿故事发展之间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父亲他们惨败乌龙洞没多久,一支由县政府与富户们出面组建的乡勇队伍走进了湘西密林大山。

那几日,十八条汉子手握十八根棒子严阵以待。

他们把乡勇们带进了乌龙洞,然后躲在一块块巨石后,随时防备活着走出岩洞的乡勇们朝他们反扑。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连一个月过去了,乌龙洞发作了一次又一次,他们再也没有看到那群乡勇们从岩洞里走出来。

十八条汉子确信乡勇们再也不会走出来了,他们在山上开始欢呼了,蹦着跳着,后来他们又一起哭了,哭了之后,他们又一起肃穆地朝乌龙洞跪了下去。

——他们记下了乌龙洞。

父亲在山里的日子里,愈来愈思念朵儿,他思念朵儿的一切。晚上,他躺在草棚里,望着漆黑的顶棚,眼前一次次闪现出朵儿的化身。

想到这儿,父亲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一种悲哀,他想到了大户人家的吃和住,而自己住在简陋的草棚里。他想到这儿的时候,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些大户人家也是人,别人能办到的事自己为什么不能呢?

一个计划,在那一瞬间产生了。

父亲要把朵儿抢上山来。

十八条汉子组成的豹子队,对父亲忠心耿耿。

父亲讲一不二,天亮的时候,他就派麻贵下山了,他让麻贵去吴家寨探探虚实。

半夜的时候,麻贵回来了,告诉父亲,朵儿要出嫁了。

朵儿刚满十六岁时,就由她的父亲吴保长做主,嫁给了湘西永绥县城有名的地主老财宋百万的独生子宋青书。宋家有权有势,富甲一方,当时,不晓得有多少户人家都渴望着和宋家攀亲。

如今,朵儿已满十八岁,学业也完成了。吴保长不得不亲自出面,给自个的闺女妹伢操办婚事。吴家有十几年不办喜事了,吴保长这次搞得很隆重,其一是自个的面子问题,其二就是为了给他那个宝贝傻儿子吴小天冲喜。

三天之后,在喇叭锣鼓吹吹打打的气氛中,一乘花轿就把朵儿给抬走了。

朵儿坐在憋闷的花轿里,头晕眼眩。罩头的红布把她的双眼遮住,红布上散着一股强烈的霉馊味。她滑起手,掀起红布——临出嫁时母亲曾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自己揭动罩头红布;一只沉甸甸的绞丝银镯子滑到小臂上,朵儿看着镯子上的蛇形花纹,心里纷乱如麻。

温暖的薰风吹拂着狭窄的土路两侧翠绿的玉米地。玉米地里传来鸽子咕咕咕咕的叫声。刚秀出来的银灰色的玉米穗子飞扬着清淡的花粉。迎着她的面的轿帘上,刺绣着龙凤图案,轿帘上的红布因轿子经年赁出,已经黯淡失色,正中间油渍了一大片。

夏末秋初,轿外阳光茂盛,轿夫们轻捷的运动使轿子颤颤悠悠,拴轿杆的生牛皮吱吱扭扭地响,轿帘轻轻掀动,把一缕缕的光明和一缕缕比较清凉的风闪进轿里来。

朵儿浑身流汗,心跳如鼓,听着轿夫们均匀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脑海里交替着出现卵石般的光滑寒冷和辣椒般的粗糙灼热。

自从朵儿听说要出嫁,心里虽然也想过上马金下马银的好日子,但她更盼着有一个识字解文、眉清目秀、知冷知热的好女婿。朵儿在闺中刺绣嫁衣,早绣出了她未来的丈夫的一幅幅精美的图画。

朵儿开始盼望早日完婚。

朵儿丰腴的青春年华辐射着强烈的焦虑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着躺在一个伟岸的男子怀抱里缓解焦虑消除孤寂。

婚期终于熬到了,朵儿被装进了这乘四人大轿,大喇叭小唢呐在轿前轿后吹得凄凄惨惨,朵儿止不住泪流面颊。轿子起行,忽悠悠似腾云驾雾,偷懒的吹鼓手在出村寨不远处就停止了吹奏,轿夫们的脚下也快起来了。

在一线一线阳光射进昏暗的轿内时,朵儿心中丈夫的形象也渐渐清晰起来。她的心像被针锥扎着,疼痛深刻有力。

“老天爷,保佑我吧!”朵儿在心中默默地祷告着。

朵儿的花轿行走到道士坡被父亲劫的事,在我的家乡的传说中占有一个显要的位置。

道士坡是湘西大山密林里的进山口,那里土壤尤其肥沃,水分尤其充足,玉米尤其茂密。朵儿的花轿行到这里,西北天空抖了一个血红的闪电,一道残缺的杏黄色阳光,从浓云中,嘶叫着射向道路。轿夫们气喘吁吁,热汗涔涔。

走进道士坡,空气沉重,路边的玉米碧緑发亮,深不见底,路上的野草杂花几乎长死了路。有那么多的矢车菊,在杂草中高扬着细长的茎,开着紫、蓝、粉、白四色花。玉米深处,蛤蟆的叫声忧伤,蝈蝈的唧唧凄凉,狐狸的哀鸣惆怅。朵儿在轿里,突然感到一阵寒冷袭来,皮肤上凸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朵儿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就听到轿前有人高叫一声:

“留下买路钱!”

朵儿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忧喜,老天,碰上土匪了!

湘西自古土匪多如毛,他们在密林大山里鱼儿般出没无常,结帮拉伙,牵牛绑票,坏事干尽,好事做绝,如果肚子饿了,就抓两个人,扣一个,放一个,让被放的人回村报信,送来钱财。

“留下买路钱!”一个膘悍汉子立在路中央又大吼着。

轿夫们停住,呆呆地看着劈腿叉腰横在路口当中的一伙劫路人。领头的身材膘悍,脸上涂着黑墨,头戴一顶篾片编成的斗笠,身披一件大蓑衣,蓑衣敞着,露出密扣黑衣和拦腰扎着的宽腰带。腰带里别着一件用红绸布包起的鼓鼓囊囊的东西。那人用一只手按着那布包。

朵儿在一转念间,感到什么事情也不可怕了,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她掀起轿帘,看着那个人,觉得很眼熟。

那人又喊:“留下买路钱!否则莫怪老子对你们不客气!”他拍了拍腰里那件红布包裹着的家伙。

吹鼓手们从腰里摸出吴保长赏给他们的一串串铜钱,扔到那人脚前。轿夫们也放下轿子,纷纷把新得的铜钱掏出来扔到路边。

那人把钱串子用脚踢拢成堆,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坐在轿里的朵儿。

“娘买皮的!都给老子滚蛋,要不我就开枪啦!"他用手拍拍腰里别着的家伙大声喊叫。

轿夫们顿作鸟兽散,只有新郎倌还傻痴痴地楞在那里。

“还不快滚!”一个土匪汉子飞起一脚,正踢中新郎倌的屁股。

新郎倌吓得屁股尿流,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众匪徒们个个捧腹哈哈大笑不止……

朵儿狠狠地盯了那个土匪一眼,那人赶忙低下了头。

领头的膘悍汉子按着腰中家伙,脚不离地蹭到轿子前伸手捏捏朵儿的脚。

朵儿粲然一笑,膘悍汉子的手像烫了似地紧着缩回去。

“下轿,跟我走!”膘悍汉子讲。

朵儿端坐不动,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

“我就晓得是你!”

父亲楞住了。

朵儿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过轿杆,站在烂漫的矢车菊里。

父亲颤抖了一下,一把将朵儿抱在了怀里。

朵儿惊叫一声。

弟兄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朵儿已经不再害怕了,当她从声音上判断出父亲就是打傻她哥哥逃到山里去的那个长工时,朵儿从心里涌起的仇恨已代替了恐惧。

朵儿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花轿,被十八条汉子夹在中间,踩着狭窄的乡野土路,"唰唰"地向前走去。当他们走出道士坡,准备进山时,朵儿停下脚步,父亲以为她要后悔,寸步不离。

朵儿转过身,向前走了两步跪下了,冲着她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立起身对父亲说:“好了,我跟你们走!”

一行人沿着湾湾曲曲的山道,向湘西密林大山走去。

从此,湘西密林大山多了一个女人朵儿。


父亲没有想到朝思暮想的朵儿,讲得到就这么得到了。

父亲更没有料到朵儿这么快就顺从了。那时父亲很年轻,那时父亲有很多没处发泄的劲。朵儿很冷静,睁着一双杏眼看着父亲大汗淋漓地在她身上折腾。朵儿一声不哼。

父亲整天喜滋滋的,经过连续几天的折腾,父亲觉得两条腿走在地上变得轻飘飘的了,浑身也有些乏力。

弟兄们看着我父亲有些浮肿的眼,调皮说:“大哥,莫伤了身子,我们这伙兄弟还靠你撑腰哩!”

父亲就笑一笑,握一握拳说:“不会,大哥有的是劲!”

父亲为了庆祝拥有了朵儿,决定吃一顿饺子,面和肉自然都是从大户人家抢来的。

包饺子那天,朵儿显得很积极,一会儿和面,一会儿剁馅。

十八条汉子围在朵儿一旁,挤眉弄眼地冲我父亲说:“大哥,你为我们娶了一个好嫂子哩!”

父亲嘿嘿一笑,什么也不讲。

大部分饺子都是朵儿包的,包完饺子的朵儿又亲自煮,煮完饺子,又拿过碗为每个人盛。她把第一碗饺子递给吴老六,老六认真地看了朵儿一眼,嬉笑着接过碗,一口一个,连嚼都没嚼便一口吞下好几个。

站在一旁的父亲说:“老六莫急,饺子管够!”

吴老六才慢下来,不时地用目光瞟朵儿一眼。

朵儿别过脸不看他。

十八条汉子吃完了饺子,便回到自己的草棚里睡下了。

父亲回到草棚里时,看见朵儿已经躺下了。

朵儿面颊潮红,一双杏眼炯炯有神,这令我父亲很新奇也很激动。朵儿为父亲挣足了面子,父亲觉得朵儿真通情达理,没几天就这么死心塌地地跟了自己。

父亲三把两把脱光了衣服,朵儿闭上了眼睛。

那一晚,父亲觉得身下朵儿软软的,还哼哼了几声,这更令父亲兴奋不已。

父亲准备继续努力时,麻贵突然来敲父亲的门。

麻贵边敲边说:“大哥,老六肚子疼,疼得直叫!”

父亲正在兴头上,便冲麻贵说:“他吃饺子撑的,我让他慢些吃,他不听。你们扶着他到外面遛一遛就没事了!”

麻贵犹豫地答应一声就走了。

这时朵儿睁开眼睛,还冲我父亲笑了笑。

"轰"的一声,父亲的身上似点燃了一把火,一把抱住朵儿,嘴里嗷嗷地叫着,朵儿也第一次恣情欢畅。

半夜时,麻贵又敲门,麻贵急慌慌地说:“大哥,老六要死了!”

父亲嘀咕一声:“吵死了,娘买皮的!多吃几个饺子还能死人?”便抓过衣服,胡乱地穿上朝外走去。

吴老六真的不行了。

油灯下,老六面色如灰,口吐白沫,两眼鼓胀地望着进来的父亲。

吴老六说:“大哥……快杀了……那,那个妖精……是她害了我!”

父亲说:“莫乱讲,别人怎么没事!”

吴老六的泪就流下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大哥…我肚子…疼死了……”

一群人都围着吴老六,没多一会儿,老六就断气了。

父亲怎么也不明白,多吃了几个饺子怎么就会死呢?吴老六讲是朵儿害了他,他要问个明白。

父亲走回草棚,朵儿已经起来了,正坐在那里等父亲。

一见父亲,朵儿就迫不及待地问:“他死了?”

父亲点点头。

朵儿嘴角一弯就笑了笑,笑起来很妩媚。

父亲浑身就打个冷颤,瞅着朵儿说:“是你害了他?”

朵儿无所谓地说:“是又怎样?是谁叫他踢我丈夫的,你杀了我吧!”

这时,父亲发现朵儿戴着戒指的手此时光秃秃的,左手无名指上还留下一圈白白的印迹。

父亲什么都明白了,那是只纯金戒指,朵儿把戒指包到饺子里,又把饺子盛给了吴老六,老六吞了戒指所以死掉了。

父亲望着朵儿浑身发冷,他想扑上去杀了朵儿,可一看到眼前的朵儿,他又下不去手,他太爱朵儿了。

父亲急得在草棚里转了好几圈,最后奔出去,来到了吴老六草棚里。

一群人正在给吴老六准备后事。一个叫李老七的汉子,是吴老六一个村的,两个人从小就结拜成了兄弟,此时抱着吴老六正嚎啕大哭。

父亲走到吴老六身边就跪下去了,父亲是一个重义气、讲交情的人,父亲边跪边说:“老六,是大哥害了你,要恨你就恨我吧!”

父亲的泪水流了下来。

父亲这一跪这么一讲,大家就什么都明白了。

正在嚎啕的李老七,哀嚎一声站了起来,疯了似的直奔朵儿的草棚。

父亲明白过来,怔了怔,忙追过去。

老七扑到朵儿的草棚里,朵儿正沉浸在报复后的快感中。

冲进来的老七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拽到了草棚外,老七的两只巴掌左右开弓,打着朵儿的嘴巴;边打边说:“臭婊子,是你害死了我兄弟,臭婊子,我今天要打死你!”

这时,父亲从后边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老七的腰。

老七住了手。

我父亲说:“老七兄弟,求你了,要打你就打大哥吧!”说完给老七跪下了。

李老七见父亲这样,也给父亲跪下了,他搂住父亲喊了一声:“老六,你死得冤哪!”

朵儿站在一旁,嘴角里流着血,她冷冷地望了一眼眼前的情景,一闪身走回了草棚。

吴老六就被葬在乌龙洞旁边那块平整的土地上,望着草棚里进进出出的兄弟们,兄弟们也望着吴老六。

朵儿当时也想杀死我父亲的,但她不敢。她晓得在这山里没了父亲,那些红了眼的男人不会让她活着走出湘西大山的。从吴老六的死她已经看出来了。

朵儿还不想死,她在寻找机会,寻找新的复仇机会。


一次父亲从龙门杨家寨杨寨主那里抢来了一把短枪,父亲不会使用那把枪,却整天把枪别在腰里。他晓得枪会响,枪一响就能打死人,比手里的棒子好用。

一天,朵儿对父亲说:“你晓得那枪怎么使?”

父亲摇摇头。

朵儿就说:“我教你!”

朵儿会使枪,她的家里就有好几支这样的枪,那是吴保长用来看家护院的。

她从父亲的腰里拔出枪说:“男人不会用枪,还不如拿个烧火棍!”说完拉

一下枪栓,把枪口对准我父亲比划了一下说:“我讲让你死,你就得死!”

父亲猛地想起了吴老六,白了脸,一下子僵在那里。

朵儿冷笑一声,把枪口抬起来,"砰"的一声,一发子弹射到了天棚上,震落了几丝土星。

这一枪把所有的人都招来了,围在草棚门口看。

朵儿这时提着枪走了出来,她看见李老七身后的树上落了一只鸟。她回头冲父亲说:“看我把那只鸟,给你打下来!”

众人都扭着脖子往李老七身后的树上看,老七也看。

朵儿举起了枪神情专注地瞄那只鸟,“砰”的一声,枪又响了。

鸟飞了,李老七却一声不响地躺倒在血泊中。

一群人包括我父亲在内,都愣住了。

李老七伸了几下腿,想立起来,却没立起来,最后一伸腿就不动了,李老七的脑壳被子弹穿了一个洞。

父亲嚎吼一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朵儿。夺过枪的同时,他把朵儿按在身下,挥起了拳头,朝朵儿打去。

朵儿不哭不闹,白着脸冲父亲说:“我怀上孩子了,是你的孩子!”说完便开始呕吐。

父亲便打不下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悲哀地望着众人。

众人也同样面色死灰地看着我父亲,他们目光里冷冷的,注视着父亲和朵儿。

父亲突然间觉得,众兄弟一下子离自己远了。

父亲意识到这些后,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要女人就失去了兄弟,要兄弟就得失去女人。

父亲绝望了,朵儿的肚子愈来愈大了,父亲不忍心把朵儿连同孩子一起杀掉,他连续想了好几个晚上,硬是没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军师龙正波最终给父亲出了一个主意,那就是让朵儿悄悄地离开。

父亲听从了军师的建议,他决定让麻贵带朵儿悄悄下山,让麻贵看着朵儿,这样他可以放心,又可以拢住兄弟们。

过一段时间,等风平浪静之后,他就可以下山和朵儿安心地过日子。

父亲让麻贵在山下远离村寨的一个大山坳里,盖了一间吊脚小木楼,让朵儿住在里面。

可父亲没能盼来风平浪静,却把湘西王陈渠珍给盼来了。


十一

父亲把朵儿送下山,便盼着早日下山过太平日子。

湘西王陈渠珍却来了。

这回来的不是陈渠珍本人,而是打着青天白日旗的大队人马。

此次,驻扎在永绥县城的是一个营的兵力,营长刘鹄卿是吴保长的远房表侄子,表侄子这次从乾城争取来到永绥县城驻扎,就是要为表叔报仇的。

刘营长来了没几天,便开始搜山了。

父亲晓得此次刘鹄卿来,是带着仇恨来的。

父亲那时十几个人,几条枪,明显不是刘鹄卿的对手。好在湘西山大林密,父亲带着十几个弟兄没日没夜地在林子里周旋。刘鹄卿虽然人多,但想在偌大的湘西大山密林里找到我父亲的踪迹,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天夜里,父亲带着躲了一白天的队伍,回到了乌龙洞他们的营地。营地没了,被刘鹄卿一把大火给烧了。

父亲望着一地的残迹,想到了在自己那间温暖的草棚里和朵儿的日日夜夜。此时,父亲无限地思念朵儿。山被刘鹄卿封了,他不晓得此时带着朵儿的麻贵,怎样地和朵儿生活。

父亲他们没有了营地,白天也不敢老在一个地方呆着。他们为了活命,像野兽一样地在林子里东奔西窜。晚上在山坳里搂一堆树叶,面朝着天空睡觉。他们再也不敢下山去抢粮食了,于是又开始抓山里的野兽。野兽们也不好抓,他们就饥一顿饱一顿地过着野人般的生活。

那几个随父亲东躲西藏的兄弟也受不住了,黄着脸冲父亲说:“大哥,别跑了,不就是死吗?咱不怕!战死总比现在东躲西藏的强!”

父亲望着眼前这些精神涣散下来的弟兄们,想到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要笼络住弟兄们,和刘鹄卿干一仗是不可避免的了。父亲晓得,刘鹄卿白天总是要分若干个小队搜山,硬碰硬肯定不行。

那天夜里,父亲和龙正波带着几个人一直坐到深夜研究对策。

父亲他们这些人都是长工出身,在当时不可能有什么战略思想,也不懂得什么战略战术。想到了要打,他们就想起了乌龙洞。乌龙洞是一个天然的洞穴,要是能把刘鹄卿引到乌龙洞再打,老天若是开眼,会让刘鹄卿那杆子人马全葬送在乌龙洞里。

转天,父亲他们埋伏在乌龙洞旁一块林子里,他们眼睁睁地看到几十名国军打着青天白日旗,端着枪爬了上来。

父亲手里举着从杨寨主手里夺来的驳壳枪,其他一些人,手里大都是单筒火药枪,还有的手里握着棒子。父亲他们这是第一次和国军正面交锋,不免有些紧张。父亲他们埋伏在草丛里,父亲举枪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一群国军越来越近了,父亲他们已经能清晰地看得见国军那些人的眉眼了。

父亲手里的枪响了,一个国军兄弟摇了摇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上,其他人手里的家伙也响了,“轰轰”,像一群猎手在伏猎。

国军弟兄又倒下了好几个,待他们清醒过来之后,子弹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向父亲他们射来。

父亲他们这些人没打过仗,不知怎么对付那些子弹,趴在地上,把脑壳埋到草丛里,屁股却露在外面。

父亲亲眼看到有几个弟兄的屁股,被子弹打开了花,鲜血横流。

国军弟兄射击了一阵,见没有了动静,想看个究竟,这时父亲大喊了一声:“快跑!”

十几个人一跃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像兔子一样朝乌龙洞洞口跑去。

国军弟兄们清晰地看见父亲这些人跑进了岩洞,他们一边射击着,一边叽里呱啦地追来。

父亲他们对付乌龙洞已有了经验,他们贴着洞壁飞快地往前跑,国军弟兄们的子弹贴着他们的头皮,"嗖嗖"地飞过去,又有两个兄弟中弹倒下了……父亲他们已经管不了那么多,只是疯狂地往前奔,他们巴望着乌龙洞再显神威,封死那些国军外人。

就在父亲他们山穷水尽,不知往哪里跑时,奇迹终于再一次出现了。

乌龙洞再次发威了,山摇地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父亲他们各自选了一块巨石后面躲下身来,这下可苦了那些紧追不舍,随在他们后面的国军弟兄们。

国军弟兄们先是被这种景象吓呆了,接下来他们抱着枪冲着乌龙洞胡乱地射击,最后大风吹得他们东摇西晃,接着飞来的石头,砸得他们叽里呱啦,抱头鼠窜……

那一次,有极少一部分国军弟兄逃了出去,他们向更多的人叙说当时的情景时,面色苍白,“哇哇”大哭。他们认定,乌龙洞肯定是被我父亲他们这些人施了巫术魔法。

后来,驻扎在永绥县城的刘鹄卿刘营长亲自带队,来到了乌龙洞洞口,他们疯狂地往里面射击;接下来,他们亲耳听到岩洞那种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整个大地也都随之颤抖。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谈论乌龙洞了,刘鹄卿他们暂时放弃了围剿我父亲这些人的计划,但仍是封山。

乌龙洞一役使我父亲闻名湘西,石豹子这一名字从此在我的家乡久久盛传不衰。多年以后,据那些过来的老人讲,在我老家乡镇半夜若有小孩啼哭不已,只要大人讲一句:莫哭了,再哭石豹子来了!小孩立马止住哭声,乖乖地躲进大人的怀里一动不动。

但当时,我父亲他们却晓得是乌龙洞救了他们,那一役父亲他们也是损兵折将的。

现在,我父亲这支队伍,只剩下十五个人了。

十五个人的队伍,为了生存,在湘西大山密林里东躲西藏。


十二

就在父亲他们为了生计东躲西藏时,朵儿快生了。

瘸子麻贵带着朵儿住在远离村寨的一个大山坳里,父亲在刘鹄卿来围剿之前,为他们准备了足够的粮食。

刘鹄卿来了,一时还没有发现远离村寨的山坳里那间小吊脚楼,麻贵却发现了他们。朵儿要生了,他想去青龙乡为朵儿找一个接生婆。他在去青龙乡的路上,就看见了一群国军弟兄从山上撤下来,就是在乌龙洞撤下来的那群残兵败将。他们抬着尸体,一路哭喊着,疯了般地向青龙乡逃去。

麻贵一见国军就傻了,他知道青龙乡是不能去了,便拐着腿往山坳里那间小吊脚楼跑。麻贵这段时间一直担心我父亲他们,他晓得我父亲这么长时间音信全无,不知是死是活,他又看见了这些当兵的,更为我父亲担心。但看到国军惨败而归的景象,他断定我父亲他们还活着。他暂时忘记了朵儿生孩子的事,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朵儿。

麻贵拐着腿跑得急三火四,跌跌撞撞,大汗淋漓。

半夜时分,他终于跑回到了那间小吊脚楼,一进门就喊:“朵儿,朵儿,那些当兵的败了!大哥他们还活着!"他喊完话,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麻贵看见朵儿脱了裤子,半卧半躺地仰在炕上,叉着光溜溜的两条白腿,白腿中间,已有乌紫的血缓缓流出,朵儿的肚子像山一样隆着。

麻贵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朵儿不停地大叫着,如豆的油灯在窗台上飘摇,朵儿一见麻贵就骂:“瘸子,

你他妈死了么,疼死我了!接生婆在哪里?操你那个死妈呀-——哇哇-——“

麻贵僵在那里许久,看着朵儿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久久才嗫嚅地说:“大哥他们还活着!”

朵儿又骂:“他是死是活,管我卵事!我要死了,你这个没用的狗东西!疼死我了,哇哇-!”

朵儿大叫着。

麻贵望着要死要活的朵儿,急得束手无策,站在那里,眼见着越来越多的血从朵儿两腿间流出。他已看见一个孩子的头已经慢慢地露了出来。

朵儿大嚎道:“狗日的瘸子,操你个死妈的,你还不快帮我?”说完就晕过去。

麻贵这时才清醒过来,他感到了身上的责任,大哥把老婆、孩子托付给了他,他可不能眼睁睁地扔下他们不管,要是朵儿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他日后死了也没法向大哥交代啊!

麻贵想到这儿,冲朵儿大叫了一声:“大哥哇—朵儿要死了——”说完他就奔过去,去接孩子的头。

那孩子的头向外走得很慢,朵儿又晕死过去,使不上劲儿了。那孩子的头半里半外地就卡在那里。

麻贵又望一眼此时已无人样的朵儿,一急把手从孩子头的一侧伸了进去。他要帮朵儿把孩子生出来。

朵儿在昏死中,疼得大叫一声。这一叫,朵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一用劲,孩子“咕咚”一声,就生出来了。

随着孩子掉在炕上,一股浓重奇臭的浊血也喷涌而出,喷了麻贵一身一脸,麻贵差点没晕倒。他深怕那污血把孩子淹死,急忙伸手从污血里把孩子捞出来。

孩子便“哇”地一声大哭了。

麻贵抱起孩子时,才发现孩子的脐带还和朵儿连在一起。他便一手抬起孩子,一手抓过那脐带,想掐断,可那脐带却掐不断,他犹豫片刻,用牙把脐带咬断了。

这时朵儿脸色苍白,如释重负,她无力地吩咐着麻贵烧水、擦孩子……麻贵晕头转向地忙里忙外。

天亮时,他才把一切收拾利落,把自己擦净包好的孩子放在朵儿身边。

朵儿昏昏沉沉地睡着。

突然,朵儿睁开眼道:“瘸子,你他妈的要饿死我呀!”

麻贵这才想到,该给朵儿做吃的了。麻贵煮了十个鸡蛋,他亲眼看见朵儿不停气地把十个鸡蛋都吞了下去,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麻贵也困了,他蹲在地上,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朵儿生的那个孩子就是我,朵儿成了我母亲。

麻贵一觉醒来的时候,看见朵儿已在给我喂奶。麻贵看到平安的大人和小孩,舒心地笑了。麻贵在想以后看到我父亲时,他已经能有一个完美的交代了。

这时,麻贵还不晓得,艰辛的日子才刚刚开始。那时候,麻贵没认识到这些,只是昏昏沉沉地睡去。

朵儿生下了我,她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母亲。

麻贵对我父亲忠心耿耿,不仅是因为我父亲在乌龙洞救了他,更重要的是父亲当年身上那一股豪气。

麻贵看守着母亲形影不离。

一天,母亲朵儿躺在炕上,不梳头不洗脸,也不喂我,让我饿得"哇哇"大哭。

母亲唤来麻贵,说:“瘸子,去抓药吧,我病了!”

麻贵看着母亲满脸通红,又听到我大哭不止,以为母亲真的病了。

麻贵不敢耽搁,撒腿就往青龙乡跑去。

傍晚的时候,麻贵手提着两副中药回来了,推开门,屋里屋外空空如也,晾在绳子上的被子和尿布也不翼而飞。

麻贵觉得不太对劲,连口水也没喝,就拐着腿跑出院子,麻贵边跑边喊:“嫂子,嫂子!”

山野寂寂,空旷无声。

麻贵就急了,晓得事情不妙,咧着嘴就哭了,边哭边说:“大哥,嫂子她跑咧——”

麻贵哭了一阵,才醒过神来,哭管屁用,一定要把嫂子找回来。

麻贵擦去眼泪,拐着腿一耸一耸地奔向了通向山外那条路。麻贵晓得朵儿要想跑回家,必须经过山谷外的那条小河。他马不停蹄,渴了就抓一把地上的雪塞到嘴里。

终于在天亮的时候,麻贵看见了坐在雪地上怀里抱着我的朵儿。

朵儿刚生完孩子,体力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就抱着我,走了一天一夜也没有走出山谷。后来她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雪地里哭。哭了一气她不哭了,敞开衣衫奶了我一气,便坐在那里发呆。她想自己快要死了,这荒天雪地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还不得把她娘儿俩活活冻死饿死。

这时麻贵赶来了,麻贵一见到我母亲就痴在那里了。他张着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嫂子,可找到你了。”

麻贵说完这句话时,就激动得哭了起来。

哭完的麻贵就跪在了朵儿面前。

麻贵说:“嫂子,你不看大哥的面上,还要看在孩子的份上,这样下去孩子会冻死的,跟我回去吧!”

这句话打动了我的母亲朵儿,母亲这时站起身来,冲麻贵骂了句:“你这条狗!”

麻贵不管母亲骂什么,他一句也不吭声。

麻贵接过母亲怀里的孩子,母亲在前,他随在后面,一拐一拐地向回走去。

回去之后,母亲真的大病了一场。麻贵抓的那两副药终于派上了用场,麻贵炕前炕后地伺候着我的母亲朵儿。

尽管母亲恨透了我的父亲,但此刻的她还是暂时放弃了出逃的想法。


十三

那一年冬天,父亲他们十来个人像野兽一样在湘西密林大山里东躲西藏。

大山已被刘鹄卿的国军封了,下山已没有希望。父亲他们十来个人眼看就要冻死,饿死。

这时他们听说,长乐乡长潭梁明元领导的革屯队伍在山那边,闹得正红火。经过商议之后,他们决定投奔梁明元领导的革屯军队伍。

半个月之后,父亲他们被梁总指挥编在十八小分队里,父亲当上了小分队队长。

就是那年冬天,湘西王陈渠珍走了,省主席何健又来了,他亲自委派亲信余范传为新的屯务处长坐镇湘西,又调62师168旅悍将旅长刘健文前往镇压。刘健文来到湘西后,纠集了永绥县城所有的武装力量大举进山搜剿,父亲他们的革屯队伍边打边撤,国军弟兄们则拼命地在后面追赶。革屯队伍一部分人,包括父亲在内的十八小分队,逃过了酉水河,窜到了贵州松桃,躲闪过了那次大规模的清剿。

父亲在逃命的途中,无时无刻都在思念朵儿,思念朵儿怀着的孩子。按照时间推算,那孩子也该出生了。父亲想起这些,便愈发地思念朵儿。就在父亲无比思念朵儿的那个冬天,我出生了。

那一次父亲他们在贵州躲了两个月,国军撤兵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湘西密林大山之中。

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爆发了。

1937年11月20日,张治中接任湖南省省政府主席一职。张主席是个开明的爱国人士,他听取了省府代表与革屯军代表恰商情况的汇报,于元月12日取消了原省主席何健发布通缉梁明元等人的命令,并在省府常委会提出,解决湘西屯租问题的办法。

为抗日救国,一年之后也就是1938年3月21日,梁明元领导的革屯军队伍在一个叫做茶洞的地方接受改编,我父亲也参加了。

自从父亲接到命令之后,他便亲率领第十八小分队,纷纷从湘西密林大山中走出来。刚开始,我父亲认为省政府改编革屯军是一种欺骗手段,不太愿意接受整编,后来在军师龙正波的劝解下,明白了抗日救国的大道理,但父亲的部下仍有人不愿去。

出发的前一天,父亲在乌龙洞外集合队伍训话: “弟兄们!咱们湘西的汉子立起来是根柱,倒下了还是根梁!如今国难当头,日寇侵我中华,灭我种族!咱们作为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不去抗日救国,不去保卫家乡,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说完父亲命令警卫员架起机枪,脸红脖子粗地怒吼:“弟兄们!没有国那有家,你们不想救国,难道想当亡国奴吗?娘买皮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石豹子要你们这些人有卵用;不如先打死你们然后我再自杀,落得个干净!”

父亲为人豪气冲天,平日里对待部属关心备至,今日火性大发,大家都晓得事非等闲,一个个低下头来,从此死心塌地跟随我父亲出生入死。

部队接受整编后,梁明元部被改编为湖南新编第一团,吴恒良、隆子雍分任正团长,梁明元任中校团附兼第一营营长,父亲则任新一团一营一连连长。

4月14日,以苗民革屯子弟兵为主的“新一团”官兵1000多名,在“一万杆子一万兵,革屯抗日逞英雄”的歌声中。

雄纠纠气昂昂地开赴泸溪进行整训抗日,接着奉命分赴溆浦、芷江一带抗日前线。


十四

记得有一次,我指着父亲房间里挂着的一把军用军刀问父亲,这把刀是怎么来的。

父亲嘿嘿一笑:“这是缴来的战利品,是从日本鬼子尸体上抠下来的指挥刀……那一仗打得就是他妈的过瘾呀!”

那是著名的湘西会战,日本军方称之为“芷江作战”。

时间:1945年5月1日到5月5日。

那天,我父亲带着一个连的兵力,一百九十六个弟兄开进了一座小城镇。

4月30日下午,父亲接到上峰的命令,突击行军了一整夜,拂晓前赶到离芷江一百多里外的芙蓉镇。这是一座小城镇,因为小镇西南方向有一条湘黔公路,否则根本毫无战略意义可言。

父亲带着部队进城时,整座小镇死一般地寂静,居民们闻讯日军即将打来,都逃离了。

父亲布署警戒哨,指示官兵们眯一小觉,他爬上城墙转了一圈,整座小城没一个碉堡之类的象样的工事,好在城墙是清嘉庆年朝廷为防备湘西苗民暴乱修建的,用坚固的红岩砌成,一百多年来完好无损。

他心里大舒一口气。

父亲转过身去,问张巴柱:“张副官!向上峰报告部队到达芙蓉小镇了吗?”

张副官答:“连长!刚刚报告完毕!”

父亲说:“传我命令,把城里所有的电话线全部切断,所有的发报机全部砸烂!”

龙副连长龙正波小声提醒:“大哥,这不妥吧?”

父亲大手一挥:“娘买皮的!没什么不妥,上军法处我去!”

张副官啪地一个立正:“是!”

父亲拍拍龙副连长肩膀:“正波老弟,咱哥俩等这一仗,等了多少年了,不他娘的痛痛快快打一仗,算军人吗?”

张副官说:“大哥讲的没错,咱们打了这么多年狗咬狗的仗,要上军法处的话,算我张巴柱一个!”

张副官走后,龙副连长捶胸跺足:“使不得呀,大哥,万万使不得!”

父亲说:“龙老弟!咱们给党国效力这几年来,你还相信会有援军吗?老蒋要是真心抗日,小鬼子能打到咱们这地方来?看在你我都没几天活的份上,我实话给你讲吧!上峰交待,放几枪就跑,打羸打输是小事,人不能打没了,部队不能打散!”

龙副连长的嘴巴张大得像娃娃鱼一样合不拢,一双小眼瞪得比牛卵子还大。

第一次战斗,两小时后,天刚放亮时打响了。

日军一个联队一千多人,向芙蓉镇开进,他们也是4月30日下午从新宁开进芙蓉的。日军已探明从芷江到芙蓉,正好比新宁到芙蓉多出二十公里,他们以为我父亲的部队至少要在第二天中午才能赶到,没想到他们一接近城外,就遭遇了我父亲部队的伏击和顽强抵抗。

日军迫击炮炮弹像冰雹一样往城内倾泄,轻重机枪的子弹打到红石墙上,比雨点更密集。父亲手下一百多个兄弟只有百把条汉阳造,不到十挺轻机枪,重型武器没得一门,被日军强大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

一天过去,芙蓉镇巍然不动。

两天过去,芙蓉的城墙被撕开几道口子,又都被及时堵上了。

惨烈的战斗是从第三天下午开始。原定于一天拿下芙蓉镇后直插芷江的计划被延误,日本军部大发雷霆,下死命令3日傍晚前拿下芙蓉镇,否则,指挥官就地“玉碎”。

十点之前,刚刚打退了一次日军的冲锋,空气里硝烟味,焦糊味还没有散去,父亲独自一人坐在一个被炮弹炸开的缺口上抽烟。从不抽烟的父亲被着实地呛了一口,发出了一长串咳嗽。他安静地看着城外平坝上的田畴,稍远处波光粼粼的沅水河,春天的阳光结结实实地照耀着,这样的季节,本是农人们犁田插秧最忙碌的时候,但父亲目光所及,只有日本人留下来的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片烧焦了的,正冒着浓烟的土地。

父亲尽量压抑内心的悲痛,烟是张副官留下来的。一小时前,就在这个缺口上,父亲失去了两个亲近的人,龙副连长和张副官。前后不到一刻钟,两个人一下子就没了。

当时他们三个人都在一起,父亲和张副官在城墙上督战,看到附近被日军撕开了一条口子,马上抓起一支步枪赶去。父亲枪法很准,枪一响,一个鬼子跳起来栽倒下去,这一打就打上了瘾,任凭张副官怎么拉也拉不开他,张副官趴下身来与父亲一起射击,他们在缺口右边,龙副连长在缺口左边的墙垛后射击,中间只隔一挺轻机枪的位置。

之后,一发炮弹落在了缺口中,龙副连长和机枪手,以及装弹匣的新兵蛋子一同被掀上了天。机枪一下子哑了,父亲晓得龙副连长挨炸了,来不及多想,马上蹿过去端起机枪就扫射。

一会儿,张副官来了,说:“大哥,你快去看看龙副连长吧!他快不行了!”

父亲头也没偏一下,大声说:“狗日的又上来了,赶快给我装弹匣!”

张副官一看缺口外成群的鬼子正猫着腰蜂涌而来,二话没说飞快地装弹匣。

可能杀红了眼,也可能是觉得这仗打得太过瘾,更有可能是射击角度的需要,父亲端起机枪站起来扫射。一梭子就撂倒一大片,张副官起劲地叫喊,给我父亲加油,哎呀呀,又倒了几个!话音未落朝我父亲扑过去,他看到一个日军狙击手在瞄准我父亲。

父亲当时正打得过瘾,突然一下子被张副官扑倒下去,只趴了不到几秒钟,就感到脸上有股热流在蠕动,他晓得张副官中弹了。拱开了压在他身上的张副官,张副官身子无力地倒向一边,父亲再一次站起来,直到把那个弹匣扫射完后才把机枪交给另一个老兵。等他抱起张副官,张副官早就落气了,那一枪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太阳穴上。

两个最亲近的人就死在眼前,他们两个都是跟随自己多年来出生入死的兄弟和朋友,父亲却没同他俩讲得最后一句话。

一仗下来,父亲清点了一下人数,连伤残在内只有七十多人了。

两天半,阵亡了一百多个弟兄。

平均一天阵亡五十多个!

这些弟兄在城内守镇的多半是被炮炸死的,放出城外机动作战的几乎整排整班没得一个人回来。

后来打扫战场,清点尸体,竟然一个不少!


十五

母亲朵儿恨死了我的父亲,恨父亲活活地剥夺了她的幸福生活。

母亲接二连三,亲手干掉了父亲的两个亲弟兄仍不解恨,她还要报复父亲,她想出了报复父亲的办法。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窗外的风夹着雪拼命地呼号着。

母亲搂着我躺在炕上,听着扑面的风声雪声,她也听着外间麻贵的动静。

麻贵一直睡在外间。

这么长时间了,母亲一直从没把我的父亲和麻贵这些人当成人看待。母亲无数次地在心里骂父亲他们是狗。

这天夜里母亲就喊:“瘸子,你进来!”

麻贵听到了母亲喊他,他又以为母亲吩咐他洗尿布或者别的什么事情,就进来了。

母亲这时就非常柔情地对麻贵说:“你坐这儿,这么大风我害怕!”

麻贵就很老实地坐在了炕沿上。

母亲躺了一会儿,就又说:“你这么坐着,我睡不着!”

麻贵站起来,又准备往外走。

母亲心里就骂了一句:“你这条狗!”这么骂着,她伸手一把拉过麻贵。

麻贵冷不丁被母亲拉进被窝里。

麻贵来时披着棉袄,抿着棉裤,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拉他。

母亲这时已经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她抓过麻贵的手就按在了自己的胸上。

麻贵就傻了,他觉得自己快要淹死了,憋闷得喘不上一口气来。

母亲又拉着麻贵的手向自己的身下摸去,母亲喃喃地说:“瘸子,你别怕,没人晓得的!”

母亲这么一说,麻贵顿时就清醒了过来,他一骨碌爬起来,转身就跑到了外屋。这时,他清晰地听见母亲朵儿骂了一句:“你这条狗!”

麻贵跑到外间,再也睡不着了,心里"砰砰"地乱跳。这时他想起了我的父亲。他想到了父亲,又想到了屋里朵儿刚才那一幕,他就呜呜咽咽地哭开了。边哭边在心里喊:“大哥,我对不住你哩!”哭着哭着,他又为我父亲彻底地悲哀了。

自从那次以后,母亲似乎真的不把麻贵当人了。她呼来唤去地支使着麻贵,还在麻贵面前毫不保留地暴露着自己。

每次麻贵都要把做好的饭菜端到炕上,母亲这时跟晚上睡觉一样,一丝不挂。麻贵进来的时候,母亲还特意把被子扔得远远的,让自己的裸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每逢这时,麻贵从不正眼看母亲一眼,低着头进来,又低着头出去。他觉得母亲这人太可怕了。

这时母亲就大笑,笑着说:“瘸子!你这条狗,你看吧!我就是让你大哥当王八,活王八!”

母亲这么骂时,麻贵就逃也似的离开屋子。

母亲第二次萌生逃跑的意念,是第二年的春天,那时我已经一岁多了,已经会喊妈妈了。那时国军封山还没有结束,一次次向山里发动清剿活动。那时梁明元的革屯军已经闹的很红火了,搅得当地政府不得安宁。

春天来了,母亲就对麻贵说:“这山里快把人憋死了,咱们去趟青龙乡吧!”

母亲吸取了上次出逃失败的教训,她知道凭自己的能力很难逃出山里,到了青龙乡就好办了,可想办法再甩开麻贵。

麻贵想到青龙乡里住满国军,可青龙乡里的人不也是活得好好的么?麻贵也好久没有出去了。他也想借这个机会,打听打听我父亲的消息。

麻贵就抱着我,带着母亲上路了。

走到中午时,麻贵给我吃了一个身上带着的馒头。

刚吃完馒头,我就在麻贵的怀里喊:“麻叔!我要拉屎!”

麻贵就把我放在了地上,我蹲在春天的山坡上拉屎,麻贵觉得自己也憋得慌,便在附近找了一片树丛蹲下来,母亲自己就往山下走去。

这时就来了两个国军弟兄:他们没有想到在这荒山野岭里会看见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

那天出门时,母亲刻意打扮了一番,穿着一个水红色的小布袄,齐耳的短发,手脖子上还戴了一副银镯子,在春天的阳光下一闪一闪。

国军弟兄一见我母亲便嬉笑着扑上来,嘴里喊着:“妹子,哪里来的漂亮妹子!”

母亲这是第一次看见国军,她被吓傻了似的站在那里,很快就被两个国军弟兄扑倒了,母亲这时明白过来他们想干什么了。她这时大喊了一声;“——瘸子!”

蹲在树丛里的麻贵听到了喊声,提起裤子,就看到了眼前的景象。麻贵脑袋“轰”地响了一声,没容他多想,他拐着腿就跑了过来。

两个国军弟兄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母亲身上。

一个国军弟兄已解开了自己的裤子。

麻贵拾起了地上的一块大石头,麻贵此时已红了眼,他举起石头照准趴在母亲身上嬉笑的国军弟兄的脑壳砸下去,那个国军弟兄眼看就要得手时,被砸了一下,身子一挺从我母亲身上滚了下来。

一旁的另个国军弟兄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怔了,当看清了麻贵才醒过来。他赶忙拾起了地上的那杆枪,便冲麻贵开枪。

麻贵躲过了第一枪,没有躲过第二枪,他的拐腿不很灵便,那一枪,就打在他的肚皮眼上,一个好大的口子,鲜血和肠子就流了出来。麻贵大叫了一声,摇晃了两下。

此时,麻贵的两眼似要流出血来,他大叫一声之后,伸出一只手,抓住流出来的肠子又塞了进去,然后又向那个国军弟兄扑去。

那个国军弟兄被麻贵的疯狂吓坏了,转身撒丫子就逃……

麻贵死了,为了保护我的母亲,他最终没辱我父亲交给他的使命。

母亲吓傻了,她衣衫不整地坐在那儿,看着眼前的场景,气都喘不上来一口。直到拉完屎的我摇摇晃晃地走来,不停地喊着:“妈,妈,妈!”

母亲才清醒过来,抱起我号哭一阵之后,便向那间小吊脚楼奔去。

从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母亲都心有余悸,她再也不敢离开那间吊脚小楼半步了。


十六

一心想当英雄,战死沙场的父亲,偏偏没有死成。

5月3日下午3点,日军再一次发动凶猛的攻势。他们分三路攻城,每一路火力猛烈无比。看来拿出全部家当了。

父亲把活着的弟兄们全都召集拢来,决定坚守到天黑,主动把一路一路敌人放进城,进来一路,吃掉一路。这是所谓关门打狗法。短兵相接才是我方优势,日军进了城,火炮优势就没有了。

大伙一致赞成,大家都晓得除了巷战、肉搏,这仗根本没法再打下去。

天一黑,父亲让攻势最弱的南门佯退,把日军引进五里铺,不到两个小时,三四百日军被消灭得干干净净。再把西门七八百日军、摩托队放入,令父亲他们没想到的是,日军识破了他们的企图,进城后不往五里铺救援,直扑小北门,拦都拦不住,守在那里的二排腹背受敌,不到半小时伤亡过半,等另外两个排从五里铺赶来增授时,小北门已经失守,大量的日军继续蜂涌而入。

之后就是整夜厮杀。

整座芙蓉镇到处都是枪声,杀喊声,手榴弹和手雷的爆炸声。激战一昼夜,日军伤亡过半,无心恋战,不得不撤出城去,城内的大街小巷里尸集如山,血流成河,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尸体绊脚,一摊摊的血浆没过脚踝。

这一夜,父亲的人马消耗殆尽,包括伤员在内,所剩只有十来个人,指挥部也成了肉搏战场,父亲被鬼子扎了两刺刀,一刀在腿,一刀在肩。卫生兵给他包扎完,喝了一碗石老二端来的小米稀饭,忍痛来到城门前,脱下军帽,敬了一个军礼。

因与外面切断了联系,父亲不晓得此时,湘西会战的主战场雪峰山下,已经打成一锅粥,日本人在任何一处战场上都没捞到便宜,投下大量的兵力像撒入河里的鱼饵,转眼间已经一股一股消失不见了,以至日军在各战场都抽不出兵力增援。国军的部队却在源源不断地集结,芷江机场上日夜灯火通明,几分钟就有一架飞机起飞赶往战场轰炸,或者是降落补充燃料和炸弹。但不管是国军战区司令部,还是陈纳德飞虎队,都把芙蓉镇遗忘得干干净净了,也许对距芷江一百多里的芙蓉小城镇,跟只隔几座山头的雪峰山脉下各个正处于胶着状态的战场相比,芙蓉已经不重要了,日军占不占领芙蓉,对芷江构不成什么威胁。

父亲没有必要晓得外面战场上打得怎么样了。

其实,父亲在开拔去芙蓉镇之前,就晓得无论陷入如何艰难地步,他都不会有援军,芙蓉阻击战不过是老蒋要借日本人之手消灭湘西地方的实力而已,父亲心里清楚,打赢打输,他都得上军法处。

父亲把所有弟兄集合起来最后一次训话,他脱了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弟兄们!仗打到这个份上,大家都必死无疑!哪个要是不想再打,枪和子弹留下,到箩筐里抓一把光洋回乡!不愿走的,以后哪个活下来,就给死去弟兄家报个信,让家里别再等了!”

两大箩筐光洋就摆在士兵们的面前,没有一个人去拿,包括伤兵。也没有一个人交头结耳议论。

士兵们静静地望着我父亲。

父亲看着他的士兵,咳嗽了一声:“弟兄们!只要我没死,我就给每个战死的弟兄,刻一块民族英雄墓碑!我死了,活着的弟兄们,别忘了老哥哥!”

士兵们一片哽咽:“连长!”

父亲说:“从现在起我不是连长了,和弟兄们一样,我是一个兵,与芙蓉城共存亡的老兵!”

5月4日一整天都相当的平静,父亲估计这一晚日军不会有什么行动,刚在前一晚吃过大亏,不会上第二次当了。他让弟兄们抓紧时间赶快困一觉,养足精神准备明日最后一仗。他猜想日军天亮后肯定会迫不及待地发起攻击,狗日的武器装备比他们要好一百陪以上,城墙到处都是口子,天一亮鬼子轻而易举就能攻进城来,这一仗不可避免还是巷战和肉搏。

父亲预料得果然不错,5月5日这天天刚亮,日军对芙蓉城发起了最后一次攻城。但攻势明显没有前几日那么凌厉了,他们两个联队也已剩下没多少人,一开始就成拉锯战。攻进来了几次,又不得不退出,直到中午,日本兵才完全进入城内。

父亲是在鬼子进城肉搏时,失去知觉的。

当时,他正跟一个鬼子军曹狭路相逢,黑不溜鳅的父亲二话不说,冲上去一刀就将那个鬼子指挥官的脑壳砍下来,那圆溜溜的脑壳直滚了七八丈远才停下。

而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的另一名弟兄石老二正和一个鬼子抱在一起打滚,不晓得是哪个拉响了日本兵腰间的手雷,巨大的气浪把父亲掀翻了。

父亲倒下的那瞬间,他想到了朵儿……


十七

第二天,血色的朝阳升起来的时候。

父亲醒过来了,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残破城墙的一角,冷风正从他敞开的棉袄里呼呼地往他身体里灌。

直到这时,父亲才晓得自己没有死,他又一次死里逃生。

血色的朝阳下,硝烟还没有殆尽,零星的残火仍噼啪作响,大街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密密麻麻的尸体……

父亲挣扎着在死尸堆里一个个翻找,他就是想看看,到底还有没有活着的弟兄,可是他翻找了整整一个上午,一个活着的都没有。

父亲哽咽了,完了,他的弟兄全完了,队伍也完了。

嚎哭一场之后,父亲挣扎着从死人堆里爬起来,一个人摇摇晃晃蹒跚着往回走去。

一个月之后。

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父亲叫花子般出现在母亲朵儿面前。

那天,母亲正在那间小吊脚楼旁晾床单,而我正坐在门前的土路上玩泥娃娃。当时,我不经意抬起头看到我父亲时,我还以为他是个走街串巷的老叫花子。

可当我母亲回过头来时,母亲楞住了。

自从麻贵死了之后,母亲心有余悸地带着我,几乎快疯了。这时父亲回来了,他回来的正是时候。

在我的印象里,那段时间是我父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

不久,我父亲听说自己的总指挥梁明元遇害的消息后,父亲就病倒了。

其实早在1941年6月份,梁明元奉命从抗日前线赶回来参加培训时,就被他的把兄弟向中给出卖了,几天之后,梁总指挥在县城遭到杀害,他的脑壳被高高地悬挂在永绥县城北门的墙头上……

父亲病了,他一躺就是三天,在我记忆的脑海里,那三天是我父亲一生中最悲痛的日子。

三天之后,父亲突然不见了,连同他那把心爱的驳壳枪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母亲朵儿早已习惯了父亲不在的日子,就连我也觉得这很正常,每天我依旧蹲在门前的土路上玩泥娃娃。

几天以后,有人告诉我母亲,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永绥县城北门的墙头上却多了一具无名死尸,尸体上还残留着鲜红的血迹,上书:血债血偿……来人还告诉我母亲,这几天湘西大山密林里,又多了一支队伍在活动,他们从没为难附近的老百姓,专与当地政府作对……

母亲没作声,转身走了。

不过,若干年后,我晓得母亲当时肯定知道那是我父亲带人干的。


十八

1949年10月1日,中国伟人毛泽东登上了北京天安门城楼,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不久,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三野百万大军,在刘陈邓三位军首长的指挥下横渡长江天堑。之后,刘陈邓兵分两路,一路直指国民党首府南京,另一路直插宁沪杭。

那时,我父亲在湘西永绥反共救国军杨胜儒杨司令手下任第一支队支队长。

再过不久,湘西解放了。

为了巩固新生政权,中国人民解放军四野第四十七军,奉中央军委命令奔赴湘西剿匪。经过一番激战,湘西大部分土匪被剿灭,其中包括著名的田大榜、四小姐、张平等多股凶残匪徒。尽管我父亲他们为匪多年,可他们从不乱杀无辜,因此中国人民解放军并没有全力清剿他们,只是让他们主动下山投诚接受整编或者自行解散回家。

于是,我父亲他们当时选择了投诚接受整编。

遗憾的是杨胜儒杨司令,他没有接受整编,却选择了离开队伍。

杨司令当时没有接受整编,原因很多,后来我父亲回忆讲过,最主要的还是他心里依然牵挂着家里的老婆和孩子。

杨胜儒道二乡朱朝寨人氏,地主家庭出身,年青时上过高中,是个很讲义气重感情的人,因对当时的腐败政府不满,于是拉杆子上山为匪,劫富济贫。早年结婚生子,妻子是个温柔善良贤惠的女人,他们夫妻之间关系很好。就因为这个,杨司令才让我父亲带着他的队伍接受整编,进军四川解放重庆,而他自己却选择了离开……

三年之后,也就是1952年大镇反运动中,杨胜儒在一个叫做茶洞的美丽地方被镇压而死。而他的妻子——那个温柔善良贤惠的女人,在一个闪电雷鸣风雨交加的深夜孤身一人摸到乱坟岗,将自己丈夫的尸体从死人堆抠出来背走……

至今,我都弄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令一个弱小平凡的女人产生这么大的动力呢?我想也许是爱情吧!

而作为他的副手——我的父亲,由于历史复杂的原因,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也遭到了批斗……

直到1980年政府才给杨胜儒平反过来,而我的父亲也是在那年才得到彻底的平反的。

至今我还记得,当年那纸红色的平反通知书,几经周折最终落到我父亲手上时,父亲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全国解放后,部队刚刚休整过来,抗美援朝战争就爆发了。

1950年10月19日晚,奉中央军委的命令,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兼政委彭德怀,率志愿军首批部队跨过了鸭绿江,从此开始了一场,残酷持久震惊中外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战争。

而他们的对手——则是世界闻名的太平洋战争中的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

父亲入朝前,部队驻扎在丹东。

那时,作为连长的父亲晓得马上就会又有更大的战争了。多年战争的磨砺,使父亲嗅到了那股愈来愈浓重的火药味。

父亲的部队从集安入朝后,便直接参加了著名的第二次战役。

这是我父亲有史以来第一次和美军战斗,他一辈子都忘不掉那次云岭阻击战。那次阻击战让他白白损失了一个排的兵力,还有他那位生死与共左膀右臂的爱将万麻子。

云岭战役打得很苦,一一二号高地、一一三号高地反复争夺了几次他们才拿了下来。两个高地前的一一一号高地却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息。父亲在掩蔽所里,用望远镜观察。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山冈,山冈周周飘着袅袅的雾气,什么也看不清。三个高地呈品字形,一一一号高地是三个高地最前面的一座山峰。在战略上讲,那个高地是喉咙,要是能守住一一一号高地,其他两座可攻可守,一劳永逸,可那里偏偏没有动静。

站在我父亲身旁的万麻子也看出了疑惑,他也举着望远镜,看了半晌之后,扭过头冲父亲说:“连长,我看一一一号高地一定有什么名堂!”

父亲展开云岭的地图,仔细看了半晌,心想怪了,美军再傻,也不会傻到扔了一一一号高地,而苦守一一二号和一一三号高地。也许是美军害怕了,主动放弃那块阵地收缩防守了?

父亲转身对身边的万麻子说:“麻子,你带一个排拿下它!”

万麻子就说:“连长,我看再观察一下,讲不定有什么名堂。”

父亲很不高兴,他不喜欢在战争面前有人和他讨价还价,况且时间不等人,要不马上拿下一一一号高地,夺下的这两块高地也难守。

万麻子心事重重,他有自己的看法,他和父亲东打西杀这么多年了,他太了解父亲的脾气了。他什么也没讲,准备去了。准备完的万麻子又找到了父亲,他站在父亲面前说:“连长,我有一事求您!”

父亲不解地望着万麻子。

万麻子又说:“一一一号高地一定有什么名堂,但我服从你的命令。要是我回不来,我只求你一件事!“

父亲突然觉得万麻子有些婆婆妈妈的,但还是说:“你说吧!”

万麻子又说:“您回国后照顾好我的母亲!”

父亲感到万麻子好笑,万麻子以前从没有讲过这么多的话。父亲有些疑惑样地看了看万麻子,这时他看见万麻子眼里有泪花在闪动,便点点头说:“我答应你!”

万麻子庄重地给父亲敬了一个礼,转回身长出一口气,带着队伍走了。

万麻子带着一个排奔向一一一号高地时是清晨时分。万麻子带着人马奔到一一一号高地山下时,还通过步话机向父亲报告说:没有发现任何情况。父亲已经布置好了两个山头的所有火力随时准备支援万麻子。

父亲听到万麻子报告,心里一阵暗喜,他怪万麻子大惊小怪,大题小作。

万麻子奔到一一一号高地山腰时,万麻子仍报告,没有发现任何敌情。

父亲转回身,狂喜地冲部队所有的人说:“一一一号高地是我们的了!”

接下来万麻子就失去了联络,不管我父亲怎么呼喊万麻子,万麻子就是一点信息也没有。

父亲走之前,告诉万麻子夺下一一一号高地时发三颗绿色信号弹。按时间推算,万麻子他们应该早就到了一一一号高地的主峰了。

父亲举着望远镜,眼前一一一号高地仍是烟雾迷蒙什么也没有,他百思不得其解,万麻子他们一枪没放,怎么一个排的兵力就这么失踪了呢?

正当父亲百思不得其解时,美军又开始向一一二号和一一三号高地发动了狂攻,头上的飞机,地上的坦克,还有黑压压的敌军。

那时父亲正举着望远镜向敌方观望,他看到黑压压扑上来的敌人,他心里无比亢奋。他心目当中需要的敌人正是这样的敌人。他不希望自己遇到的对手是不堪一击的,在拼搏中取得一次战役的胜利,他心里会得到一种满足。

就在这时,一颗炸弹在父亲眼前不远的地方爆炸了,父亲顿觉浑身一股灼热,便被一股巨浪推倒了。父亲失去了知觉……

整个朝鲜战争结束,父亲仍没有万麻子和那个排的下落,父亲曾想过万麻子他们被俘,可几批俘虏都交换了,也没有看见万麻子和那个排的人;父亲有几分失望几分落寞,一一一号高地一枪没放,一个排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父亲又想到万麻子讲过的那句话:“一一一号高地一定有什么名堂,但我服从你的命令……”还有万麻子眼里闪着的泪花。父亲想到这儿,心猛地一颤,难道万麻子在去一一一号高地之前就预感到什么,他是先知先觉?

万麻子和一个排的失踪的疑团,曾笼罩着父亲大半生的时间,直到有一天,万麻子突然出现在父亲面前,才解开那笼罩在父亲心头的疑团。


十九

父亲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有一群人围在他周围进行抢救。父亲惦记着那场战斗,他觉得此时不需要救护,自己要指挥那场战斗。

父亲坐了起来,正在他身旁忙着为他实施手术的医护人员,惊叹了。

父亲那次身上中了13处弹片,鲜血正从身体的13个地方汩泪地向外流,父亲坐起来时,看到小腿上正有一块弹片插在那里,父亲还看见那块弹片上印着英文字母,父亲感到非常生气。他生气战斗才刚刚开始,就被这些弹片击倒了。父亲伸出手捏住了那块弹片,咬了咬牙,从腿上把那块弹片硬是拔了出来。拔出弹片的父亲,跳下床,刚走两步,他又晕倒在床边。

清醒过来的医护人员,团团拥上来,又把我父亲抬到了床上。

当时娟子就立在我父亲床边,她是护士,负责递送纱布、绷带和一些手术工具。她清晰地看见父亲把那块弹片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来,她浑身打了个冷颤,她又看到父亲跳下床,那个前扑的动作,她的泪就流了出来。她当时也讲不清为什么要流泪。整个手术过程,当她看到父亲身上一块又一块弹片被取出来,一共13块时,她一直泪流不止。

那一年娟子才18岁,她是个朝鲜姑娘。

父亲手术后因流血过多,一直昏迷不醒。娟子一直在我父亲床边站着。

父亲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他看到的是娟子那张挂满泪痕的脸。其实娟子的脸是很好看的,秀气的瓜子脸,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眼睛,此时的眼泪就从那双很好看的眼睛里流出来。

父亲看到那眼泪就很生气,生气自己此时躺在床上。他一生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女人的哭,父亲生气地说:“哭,你哭什么哭?”

父亲低沉地吼了一声之后,娟子果然不再敢哭了,她睁着一双挂满泪珠的眼睛,惊恐地望着父亲。

父亲认真地看了一眼娟子,发现娟子还是个孩子,细细瘦瘦的腰身,父亲此时就合上了眼睛。

娟子看到父亲清醒过来了,吁了口气,她站得太累了,便坐在父亲的床头,望着脸色依然苍白的父亲。

娟子望着父亲,父亲完全清醒了,父亲清醒之后就不停地挥舞着手臂。

父亲挥手时,牵动身上的伤口,血水就浸过绷带沉了出来。

娟子就伸出手握住了父亲的手,她在制止我父亲的乱动。

父亲望一眼娟子就不动了,娟子的一只小手就在父亲的手里握着。父亲这次认真地看了一眼娟子,突然很苍白地笑了,父亲说:“你看着我干什么?”

娟子见父亲笑了,她也笑子。娟子就说:“看你是我的任务,完不成任务院长就该批评我了。”

父亲点点头说:“把你的手拿走吧!”

娟子从父亲的手上移开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已满是汗水了。娟子的脸红了红。

父亲那次住了40天院,每天都是娟子来给父亲换药,娟子一看见父亲的伤口就忍不住流泪,父亲就说:“你莫哭!”越是这么讲,娟子就越哭。

后来父亲干脆就不讲了。

父亲躺在床上很寂寞,娟子就时常来到父亲的床前跟父亲讲话。

父亲望着娟子一张一合的小嘴,心里就觉得很温暖。很温暖的父亲突然说:“你会唱歌吗?”

娟子就给父亲唱歌,唱《金达莱》:


金达莱,开满地,


满山的清香一阵阵,


春风来,春风去,


我的春天在哪里,


……


父亲听着那歌就睡着了。

40天里,娟子每天都来看父亲,娟子还从山里采来一大束金达莱放到父亲的床头,父亲嗅着那束花香,看着眼前的娟子。


二十

后来娟子固执地爱上了父亲。父亲似乎也爱上了娟子。

我父亲似乎终于有了自己的爱情,他心里开始惦记娟子。

心里莫名其妙地就多了一份东西。他不论干什么,总觉得有一双又深又亮的眼睛在看着自己,有几次,父亲还在梦里看见了那双眼睛。他恍若觉得在什么地方见到过那双眼睛,但细想时又想不起来。

终于有一天清晨,父亲一觉醒来,才想起那是娟子的眼睛,

父亲的心里一下子变得明亮了,父亲再想起那双眼睛一下子变得形象亲近了。30多岁的父亲,在那天清晨从心底里就涌出几分柔情,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即使在他拥有朵儿的那一刻。父亲的想像变得具体后,娟子的笑,娟子的气味都非常逼真地向父亲走来。心里装满了血与水的父亲,陡然多出了一份娟子的位置。

父亲不清楚自己是在恋爱,他觉得自己对娟子的那份思念是对妹妹式的。父亲没有过兄弟姐妹,不晓得怎样一种情感才算做对妹妹的亲情。

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医院里显得很安静,有少许尚未出院的伤员,闲散地走在草地上。还有几只鸟,不停地在帐篷后面的树林里啁啾。伤好了的父亲,心情特别好。

那是一个很好的春天,有阳光有草地,天不冷不热,蔚蓝的天空里有几朵浅浅的云在漂浮着。

伤好了的父亲,不知从哪里搞到一匹枣红色战马,他牵着战马走出野战医院,在医院大门前的草地上,他一眼就看见了在一溜晾着白床单后面的娟子。

娟子穿着白色护士装,没戴帽子,她在床单后面探了一下头,就望见了马上的父亲。

娟子叫了一声,从床单后跳到了父亲面前。她涨得满脸通红,背着两只手在身后拧来拧去,她不知道该叫父亲什么。

半晌,她才仰着头望着马上的父亲说:“真的是你,好威猛哇—”

父亲一眼看见娟子也笑了。他人还没下马,就把怀里的金达莱花向娟子扔来。

娟子猝不及防,伸手去接,人整个就被花束掩住了。

父亲这时跳下马,娟子已经从花束中钻出来,慌忙伏下身去拾那些散在地上的花。

父亲说:“莫捡了,要多少我带你去摘!”

娟子就停住了手,偏过脸望着父亲,娟子就说:“你长得真威猛哇—”娟子调皮地踮了踮脚,头也刚及我父亲的肩。

我父亲一丝不苟地望着眼前的娟子。娟子亮亮深深的眼睛,苗苗条条的身材,头发不太浓密却很黑,刚发育的少女挺拔又结实。

娟子望着父亲的眼睛不知所措,半晌她才问:“你伤好了么?”

父亲被娟子的问话逗得哈哈大笑。父亲一弯腰,把娟子抱到马背上,娟子一定是第一次骑马,她吓白了脸,双手死死地捉住马的缰绳,整个身子伏在马背上。

父亲打了一下马背,枣红马轻快地向山下跑去。

不少伤员看到这样的情景,都在想,父亲一定是娟子的男朋友,以后伤员就问娟子:“你谈恋爱了,谈多久了?”

每次这么问时,娟子就红了脸,却也不讲什么,冲人诡秘地一笑,那一笑又增加了人们心里的几分猜测。

父亲带着娟子来到山下的泉心旁,马不再走了,父亲也不再走了。他从马背上抱下娟子。他脱下鞋,把脚伸到溪水里面。溪水异常清澈,能看见水里明净的石子,在太阳下闪着五彩的光,娟子就蹲在溪边,莫名其妙地望我父亲,嘴里莫名其妙一遍遍地说:“你真威猛!”娟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我父亲,只一遍遍地说父亲真威猛。枣红马散漫地走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

父亲对娟子说:“唱支歌吧!”

娟子就唱:


金达莱,开满地,


满山的清香一阵阵,


春风来,春风去,


我的春天在哪里,


……


父亲听着娟子尖细的歌声,似乎就沉醉了。

娟子没有得到父亲停下来的命令,就一直唱下去。最后,娟子累得小脸通红,额上还冒出一层细碎晶莹的汗珠,父亲就说:“歇歇吧!”

娟子就歇下来,然后伸出手捧起溪水玩。

父亲眼看着眼前的娟子,心里陡然生发出几分宁静。他一下子觉得回到了尚未出世以前那般梦境中的田园。白云映在溪水里,鸟儿在林中歌唱……

不知不觉,时间到了中午。

娟子清醒过来,叫一声:“哎呀,我该去给伤员换药了!”

父亲穿上鞋,说一声,我送你回去。父亲牵过马,弯腰把娟子送到马背上,就在娟子准备在马背上抬起头时,父亲在娟子的脸上吻了一下。娟子的脸腾地就红了,像二月里盛开的桃花。父亲没望娟子,牵着马向回走。娟子的脸一直红着,她骑在马背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医院门前,父亲停住了,把娟子从马背上又抱下来,这次他感受到少女的胸房正紧紧地贴在他的胸上,他感受到了少女柔软又结实的身材。

就在这一瞬间,父亲的心间柔情顿生。他伏在娟子的耳边轻声讲了句:"以后,我还来看你!”

父亲跳上枣红战马,头也不回地跑去,草地上剩下娟子睁着一双新奇又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父亲远去。

娟子好久才从痴迷中恍怔过来,冲父亲远去的背影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长得真威猛哇——”

父亲没有履行着自己的诺言,伤好之后他又回到了战场上,可是父亲的马蹄声却搅碎了朝鲜少女娟子的心。

那清脆的马蹄声在娟子的心里响了一生。


二十

父亲从朝鲜战场回来,便脱掉军装回到了那间吊脚小木楼里,他看到了朵儿,看到了活蹦乱跳的我。

他笑了,笑过了又哭了。哭哭笑笑,笑笑哭哭,这么多年的生与死,在他看来只差那么一步之遥,父亲觉得自己一次又一次从死亡堆里走出来。

一夜间,他面对着朵儿,面对着我,还有为仗义惨死的麻贵,什么都想过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只有搂着朵儿,拥着我时,他才真切地感到生活的实实在在。

刚开始,朵儿并没有为父亲的再次出现而感到欣慰,生活的艰难使她麻木了。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整日躲在大山坳的那间吊脚小楼里太寂寞太孤独了。尽管朵儿不爱父亲,可父亲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况且又做过那么些日子的夫妻,又有了我,这一切使她暂时接纳了我的父亲。

那时我还不太习惯叫爸爸,父亲就牵着我的手教我叫爸爸。

朵儿就说:“他不是你的儿子!”

“谁的?”父亲松开我的手吃惊地望着朵儿。

朵儿说:“孩子姓麻,关你屁事!”

父亲就笑一笑,不再理会朵儿的话,把我抱起来,亲了又亲。

朵儿就说:“反正孩子不是你的,亲也白亲!”

父亲说:“那就白亲!”

父亲更加狂热地亲我。

如果日子就这么太平地过下去,父亲也会和普通人一样,会有一个如意平凡的家庭,可一切都没按照父亲的意愿往下发展。

文化大革命却来了。

后来,在审视我父亲年青时那段历史,我有些瞧不起我的父亲。

我瞧不起我父亲,是因为我的母亲。

父亲为了得到我的母亲,他选择了上山当土匪,解放后又是为了我的母亲,他自动离开部队留在了老家农村,为了一个女人愁肠百结。

父亲一生都是一个农民,行事却又是一名军人的作风,我曾认真调查父亲的历史,父亲的历史很模糊,他年青过,也风光过。

父亲年青时,参加过革屯运动,奔赴过芷江抗日前线,后来也曾上过朝鲜战场等短暂的时日,包括占山为王前,一刀劈死石达轩石乡长。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却离开了自个的部队,回到了湘西老家。父亲是为了求生存苟且偷生,又或是为了心爱的女人,这个我不得而知。

还有父亲一生欺男霸女,一铁锹打伤吴家少爷,赶跑了宋家公子,抢走地主出身的朵儿,欺骗了异国少女娟子的心,这一切都构成了父亲的历史。父亲那时就是个农民,他不在乎自己的历史,只注重眼前。父亲曾经有一句自己的至理名言:——一个男人为了心爱的女人,那怕日后让人千刀万剐也心满意足!

这就是我父亲的历史。

如今,父亲那段历史却清楚地记在了县记的档案馆里。


二十一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由于历史原因,我父亲便被楸了出来。

母亲朵儿得知父亲被批斗之后,便哭得昏天黑地,痛不欲生。

组织上来人了,来人对我母亲交代政策,让我母亲带着孩子和土匪头目石豹子划清界限……

刚开始母亲没有注意听这些劝告,当听清后,母亲停止了哭泣,她红着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不,他不是土匪,如果你们硬要讲他是的话,那么我也算是土匪婆娘!你们不是要枪毙他吗?那么请你们连我也枪毙得了!”

平日柔弱温顺的母亲能讲出这样一番激昂的话语,无疑,那一切都是为了情,但与爱无关。

母亲后半生义无反顾地随父亲去了边远落后山区劳动改造,一直到她死,她从没对父亲有过一丝半点的怨言。

母亲作为一个女人,她太普通了,正因为她普通,才造成了她爱情的悲剧——只有情没有爱!

母亲自从追随父亲被发配到排吾水库劳动改造,身体从没有好过,时间长了,母亲便开始贫血,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加上到了排吾这个落后的地方,水土不服,母亲就三天两头地生病。

那一年的冬天,母亲病了,一直高烧不断,并不住地咳嗽。高烧使母亲脸颊发红,母亲不时地昏迷沉睡。

父亲领来了乡卫生员给母亲看病,打了针吃了药。母亲仍不见好。

那年冬天,在我母亲生病那几天,飘着漫天大雪,雪愈下愈大,覆盖了整个排吾大坝。

就在那几天,父亲突然接到上级的通知,命令水库大坝全体人员争分夺秒,争取赶在来年春节之前建好水库。

我父亲在接到这项通知任务的时候,精神无比亢奋,他集合了水库大坝全体人员,站在白雪飘飘的空地上。父亲两眼熠熠放光,站在队伍前作动员令:“同志们!为了明年粮食的大丰收,指挥部命令我们水库大坝全体人员争分夺秒,争取赶在来年春节之前建好水库!大家有没有信心!”

众人齐声回答:“保证完成任务!”

父亲大手一挥:“那好,出发!”

这时,水库管理员小刘走上来,小声对父亲地说:“老石,嫂子已有病,你就莫去了!”

父亲说:“你嫂子她经常病,你是晓得的!眼下任务要紧!”

小刘张了张嘴没再讲什么。

母亲那时高烧已经达到40度了,她从昏迷中醒过来,看到我正用一条凉毛巾抚在她头上,不停地在一旁擦眼泪。

父亲临出发前,回来了一趟,他从卫生员那里拿来了一些药,药是滴溜注射用的含百分之五葡萄糖的生理盐水,还有一些注射用具。父亲放下药,就说:“坝上有紧急任务,我得马上走!”讲完转身就走。

我含着泪喊了一声:“爸!”

父亲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没讲什么只是有力地挥了一下大手,就走进风雪里。

母亲这时清醒过来,冲我说:“狗蛋,扶我起来!”

我不晓得母亲要干什么,便搀扶她爬起来。

母亲挣扎颤抖着走到门口,手抚着门框,看着我父亲远去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母亲眼里流下了两串泪水,那泪水很快被母亲滚烫的脸烧干了。

母亲当时自己也不晓得,这是她看到我父亲的最后一眼了。

父亲带着大坝全体人员出发了,向排吾水库一百里外的小排吾走去。

母亲躺回床上,有气无力地咳嗽,高烧不止。

父亲这一走,就是三天。

第三天时,母亲便不行了。

母亲晓得自己快不行了,这时的她很清醒,她挣扎着冲我说:“狗蛋,妈快不行了!你爸身体不好,你长大了,要照顾好你……你爸……”顿了顿她又接着说,“孩子,这些年我对不住你父亲……下辈子……子我做牛做马再补偿他吧!”母亲讲完这些时,便昏死过去。

我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喊:“妈,妈……”

母亲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母亲死后的第二天早上,父亲回来了。

母亲死后,被埋在排吾石栏杆的乱石林中

1980年当那纸红色的平反通知书,经过几番周折最终转到我父亲手里时,父亲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之后不久,父亲便离开了排吾水库。

记得父亲离开那天,他独自一人绕道来到排吾石栏杆的乱石林中,母亲的坟头前站了许久许久。

父亲在那时似乎想起了许多许多,同时也忘掉了许多许多。


二十二

2000年的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位客人。

那位客人差不多也快有70的样子了。70岁的人仍穿着西装,系着领带,步子有些蹒跚,花白的头发梳得很工整。

他一见到我的时候,就喊出了我父亲的名字。

我点点头。

他又说:“和你父亲年轻时一个模子倒!”

我想,来人一定是父亲的老相识,来看父亲的,我带着客人来到了父亲的房间。

那人一见到父亲,先是怔了一下,“咚”的一声扔掉了手里的拐杖,脚步踉跄了一下,想向前扑,但马上又止住了。他一下子蹲在父亲的床头,颤声地叫了一声:“老连长-——”泪水便流下脸颊。

父亲听到喊声,眼珠动了一下。

我把父亲扶起来,父亲眨眨眼,含混地说:“你是谁?”

那人呜咽一声,一把抓住我父亲那只不听支配的手,哽咽地说:“我是万麻子呀!”

父亲怔住了,他大张着嘴,眼珠一动不动,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万麻子又说:“老连长,你忘了,云岭阻击战——一号高地,我带着一个排!”

父亲的身子猛地抖颤了一下,喉咙里悲咽一声,一头扑在万麻子的怀里,鼻涕眼泪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这样哭。

万麻子后来讲起了那段经历:

当年他带着一个排进入了一一一号高地,高地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带着一个排一点点地向山头爬去,一边爬一边疑惑,难道这么重要的高地,美国人就轻易放弃吗?他不相信美国人会这么的无知。他一边通过步话机向指挥所里的父亲汇报着情况,一边思索着。

一个排的人慢慢地向山头靠拢着。这时他嗅到了一股异味,一股说不清的异味,这时他看见爬在前面的士兵,一个个都倒下了,倒下得无声无息,这时他的大脑也失去了支配,也晕了过去。在他晕过去的那一瞬间,他也不清楚,一个排的人遭到了什么不幸。

当他和一个排醒来后,已经成了美国人的俘虏,他们被关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后来他才知道,这是美国人搞的一次细菌试验,一一一号高地洒满了这样的细菌,他们钻进了细菌的圈套。美国人反攻时,他们便成了俘虏。

后来美国人把他们带到了美国,继续在他们身上搞试验。在1952年1月13日,我军俘虏了美国空军中尉奎恩和伊纳克,两个人交代了他们搞的细菌战争。国际公众团体,科学团体经过考察,查实了美国人这一不光彩的做法。在中国政府和国际公愤下,美国人停止了这一事件,后来万麻子和那一个排的幸存者被放出来,但一直受到美国人的监控。

这么多年了,人们似乎忘记了那场战争。万麻子辗转几次,才从美国转到新加坡,又到香港,最后才回到了祖国大陆,他一下飞机就来找我的父亲。

悬在父亲心头几十年的疑团终于解开了,他承认云岭阻击战是自己指挥上的一个大失误。

父亲和万麻子两个人相视无言,他们想讲的话实在太多了,可他们又一句也讲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流泪。

两个老人,万麻子扶着父亲就那么呆定地坐着。

天色晚了,两个老人仍一动不动。

父亲突然想起了娟子,父亲惊诧自己已经很久没想到朝鲜的那位异国姑娘了,他差不多把她给忘了。

父亲想起了娟子,就想起了自己和娟子在朝鲜的四十多个日日夜夜。

遥远的往事,恍若就像昨天发生似的,离他那么近,他想起来,又是那么亲切。

那天晚上,父亲终于梦见了娟子。

梦中,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父亲骑着枣红色的战马,怀里抱着满面通红的异国少女娟子,在冰天雪地的战场放马狂奔的激情画面……

耳边依稀传来一个遥远清脆的声音:“——你真威猛唉!”


二十三

日子一天天过去,自从母亲朵儿去逝之后,父亲真的老了。

老了的父亲开始多梦了。

晚上,父亲一闭上眼睛便开始做梦,他梦见的都是血淋淋的场面。他梦见了吴小天,吴家少爷少了半颗脑壳,一脸血肉模糊地出现在他面前。吴保长举着枪向他要儿子。

父亲一激灵醒了。他浑身已被噩梦的汗水湿透了,他张大嘴巴喘息了片刻。他刚闭上眼睛,脖子冒着鲜血的石乡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哈哈大笑地向他扑来,石乡长的鲜血溅了他一身。

父亲大叫一声,从惊悸中醒来,他再也不敢睡去了。他拥着被子坐在黑暗里,浑身颤抖,脸色苍白。

从那以后,父亲只要一闭上眼睛,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他的眼前都出现一个个血淋淋的场面,每个血淋淋的场面都是那些死去的人,那里有吴老六、李老七、麻贵、龙正波、张巴柱、石老二……他们血淋淋地向父亲走来,他们哭喊着,叫着父亲的名字。

父亲睁开眼睛了,便大哭不止。

在夜深人静的夜晚,住在村寨里的人们经常会听到父亲惨人的哭声。父亲哭一阵又笑一阵,笑一阵再哭一阵,哭哭笑笑就到了天亮。

父亲开始害怕黑夜,害怕那些曾经熟悉又一个个死去的人。

父亲开始烧香,烧纸,在他的屋里摆满了那些死去的人的灵位。每个人的灵位面前,他都要插上一炷香。他长时间地跪在那些灵位面前,神情戚然又虔诚,他合掌磕头,嘴里不停地叨叨着:“兄弟,大哥对不起你们哩!对不住你们哩——”

父亲周身香火缭绕,笼罩在一派神秘的气氛之中。

父亲不停地烧香,磕头。

做完这一些,父亲还不时地走进深山,来到湘西密林大山深处乌龙洞那片墓地旁。父亲长时间地守望着这些墓地,一坐就是一整天。那些死去的弟兄都是他亲手埋葬的,到现在他还叫得出每个墓里人的名字。他每个墓前都要坐一会儿,小声小气地和墓里的人讲上一会儿话。

他说:“大兄弟呀,有啥话就对大哥讲吧!大哥来看你们来了,大哥在想念你们哩……”这么说着,泪水就流了出来。

父亲虔诚地守望着这些墓地,天黑下来的时候,他才蹒跚地往回走。

自从父亲烧香磕头,供起灵位,父亲很少再做那些血淋淋的梦了。他再做梦时,依旧会梦见那些曾经活着的人们,拥着他向一片旷野里走去。那片旷野里生满了花草树木,有鸟儿在天空中歌唱,那是一片圣洁无比的旷野。

父亲觉得这片旷野似曾相识,他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弟兄们依旧像以前一样拥戴他,一步步向那旷野深处走去。

父亲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免不了痴痴呆呆地想一想。他觉得自己依旧在梦里。他在模糊中望见了那些灵位,他觉得那些死去的弟兄真的又活过来,从灵位上走下来,冲他笑着,喊着。

父亲呜咽一声,跪下了。他面对着那些灵位,喊了一声:“兄弟们呀,等等我吧——!”

在父亲最后那段时光里,他已走火入魔,他人活着,灵魂却已走向了另一个天国。

那年冬天一个下雪的晚上,父亲又做梦了。

梦境中,母亲朵儿披红戴绿地钻进了一顶花轿子里,吴老六、李老七、麻贵他们抬着朵儿,吹吹打打地向他走来。他发现自己很年轻,他等着那顶花轿子慢慢地向自己走来,他要掀开轿帘,把朵儿抱下来。他等呀等呀,可轿子一直走不到自己的身边来……

清醒后的父亲再也睡不着了,他痴痴迷迷地坐在黑夜里,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最终,父亲终于明白,朵儿永远不属于自己的。

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他突然顿悟,他有罪呀,他扼杀了朵儿,扼杀了一个纯洁女孩的爱情……他又一次跪下了,老泪纵横。

他呜咽着喊了一声:“——朵儿!请原谅我的罪过吧!”

从此,母亲朵儿在父亲的心里永远的诀别了,他再也不想朵儿了。


二十四

2008年那个冬天,雪下得特别的大,封了山村的路。

父亲死了,死在乌龙洞附近那片墓地里。

他背着蓝花布包袱,绕着墓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墓地周围的雪地上被父亲踩出一条光洁的雪路。最后,父亲就伏在一个坟头前,似乎睡去了,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直到过年的时候,寨子里的乡亲们来给父亲送年粑时,才看见父亲屋子里已没有一丝热气了,冷冰冰的,屋里炕上地上落满了一层香灰。最后,乡亲们在乌龙洞附近那片墓地里找到了父亲。

乡亲们唏吁了一阵之后,便把父亲葬在了那片墓地的中央,他们晓得父亲是死去的这些人的大哥。

又一年的冬天,我站在父亲的坟前,看着父亲的坟,还有那一片坟地,我久久不语,默默站立着。

湘西最后一个土匪就这么走了,连同他过去所有的一切,一同被人们埋掉了。

父亲又拥有了他的世界,有这些弟兄们拥戴他,父亲该安息了,我站在父亲的坟前是这么想的……


































































石清洲



2014年10月30日贵州铜仁灯塔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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