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个奸臣,权倾朝野那种。他不仅是个奸臣,还宠妾灭妻,几个姨娘吹了吹枕边风,娘亲便被他以莫须有的罪名贬到后院,顶着个景夫人的名号,在景府后宅的佛堂里撒手人寰,留下了我和二哥景玥。二哥最是疼我,却在12岁那年不得不随着夫子游学,只为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光耀景家的门楣。而我……景忽晚……带着个嫡小姐的名头,在景府最不起眼的院落默默的活着,离着那些个姨娘和他们的儿女远远的,除了偶尔被教育干活,无缘无故罚一罚,吃穿用度都缺斤短两,活得也算平安,我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原来是有的,后来被周姨娘指使在给我的点心里下了毒,又正好赶上受宠的章姨娘的儿子来抢,竟就白白药死了。我爹震怒,把周姨娘和那婢女活活打死之后,顺理成章的扶着章姨娘上位,成了景夫人。没两年又有了个儿子。这都是后话了,反正那事过去了之后,我免不了挨了一顿板子,贴身婢女也没有了,整个院子也只有两个管打扫的小厮和一个洗衣做饭的芈芳姑姑。
人微地偏也有些好处,原本应该是闺阁弱女子,我却上树爬墙样样精通。院子靠近西大街,也是个热闹的好去处,娘亲去世后,我便常常翻墙出去。我没钱,于是便常常去那些不用花钱的地方,河边,山林子,有时候到大街上逛逛,饱饱眼福,长长见识,来去多了,也颇认识了一些狐朋狗友,偶尔也被邀请到一些人家做客,我便成了壶村东头金家的小公子,身份普普通通寻寻常常,真实身份也就送我回家的几个小友知道,他们的家长一概不知。我又乖觉,愈发显得几个狐朋狗友不是个东西。常常听他们抱怨今天爹爹又批了他们上窜下跳不好好读书,或是娘亲揪着耳朵骂两句小兔崽子,然后扒了他们衣服拿去洗干净。也有几个人模狗样的,大抵都是被父亲督促着读书,母亲又嫌衣服添得不够了。当真出了门才知长了见识,原来父母都是如此管孩子的,心下便有了些宽慰,这么管我,便是烦也烦透了。
偶尔我也会看些书,弹弹琴。书是娘亲留下的,琴和琴谱也是。娘亲也算书香世家,不然也嫁不了我爹,只是出嫁几年,家中就没落了,据说是舅舅文章触犯龙颜,全家被贬,母亲的地位在府里也下降了。往事不提了。
娘亲一生最宝贵的就是这些书,从前她爱买书,遇到新书便买,房里光是存书的架子就打了好几个,一排一排的,都是书。书架子后面是一张琴,母亲走的急了些,教了我指法和几个简单的曲子,浮生无事,我便时时摸索,娘亲留下的曲谱我也都弹了个七七八八,没见过外面人弹琴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水平,打发时间的东西,也无所谓了。我的童年,就这么慢慢过来了,六岁到十六岁,是我人生中最风平浪静的十年,以至于日后心中不快,亦是时时想想,聊以慰藉。
一
“圣旨到————丞相景义接旨!”
父亲领着章氏等人跪在前厅,聆听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六皇子墨已秋,年已弱冠,特封翼王,景家嫡长女景忽晚,温婉宜修,嘉言谨行……今赐婚于二人……着六月六日完婚,钦此————”我看见章氏神色阴郁,怨毒瞪我一眼,知道她是见不得我入皇家。爹却似乎松了口气,我看他甚至有些庆幸,和前来宣旨的公公客套了几句,打了赏也便让人送了走了。我默默笑了一下——章氏当真是个蠢货,枕边人想的什么竟是一点也不知道。当晚父亲便叫我过去,颇说了一番恪守妇道,帮衬娘家之语。恪守妇道是假,在墨已秋身边做个眼线是真。罢了,一生的大事,就这样定下了。
墨已秋我其实是认得的。我喜欢往外跑,又是男装打扮,没个小姐气质。已秋也是个不上进的主儿,一个皇子,仗着父皇母后溺爱了些,上面还有哥哥,不愁皇位没人继承,便由着他纨绔去。久而久之,莫名的我们便熟识了,彼时我是把他当钱袋子使的,领着他上蹿下跳,他再怎么也是个皇宫里的公子哥,出来跑的少,自然不如我会玩,我们几个往往过完年买几挂炮仗,找城郊落霞山空地忙活一下午,把里面的火药聚一块,捻子也连在一起,待到夜里点着了,火光能映透半边天。看完了就借着火,拿来些木柴,连着在家中拿的食物,运气好还能打着野味。就这么烧烤起来。食材我是不出的——我在家不受宠,顶多拿来些菜,厨房是进不得,进了也是做菜,想拿出点东西还得上报,于是我就给他们烤,还好我手艺好,烤得喷香流油。原先还有轮着来帮忙烤的,结果不是糊就是生,得了,还是我自己来。孔德成还常常一脸怜惜看着我,摇摇头,说:“景妹妹苦了,一会儿可得多吃些。”等我烤完了,他抢的比谁都欢实。我抢不过他,便去抢其他人的,往往从已秋那抢的最多。但我从小身子骨不行,吃的颇少,已秋倒是有很多,最后也都给他自己吃了。孔德成往往吃饱了才意识到还有我们,于是从怀里掏出一包点心。兵部尚书家的点心厨子做的点心甚好,孔德成跑出来也会随身带着。我喜食甜糕,他们都知道,往往也紧着我,最后那些糕点大半都归了我,有时轮到德成送我回家,他还会多带一包,临走塞给我,这一包往往量大花样多,我却吃的小心珍惜,慢慢的等着下次我们的集会。如今我要嫁给墨已秋了,我也没什么欣喜,但看着房里那些聘礼,脑子里隐隐约约都是已秋的影子。晚上我躺在床上,想着我们几个人聚会的样子,想着想着便好像只剩下墨已秋,看见的细节也多了些,他的手帕从来只给我擦嘴用,每次我看他选食物都是捡我爱吃的,好几次晚上有风,身上忽的罩上了他的狐裘,夏天烧烤他给我打扇驱蚊,一桩桩一件件在我眼前划过,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进了梦乡,只知道这门亲事,或许也还不错。
二
六月六日,我和墨已秋大婚,他亲自登门来接我,二哥也回来了。大哥早夭,二哥把我背出的家门,我趴在他背上,二哥说:“晚晚好轻啊。在夫家不要委屈自己,等着,二哥以后一定考取功名,给我们晚晚撑腰。”盖头下的我泪水也没停过,我舍不得二哥,“二哥,你一定要考上,入京,从景家出去。”这路短短的,我上了喜轿,听到二哥对已秋说:“翼王爷……我把妹妹交给你了。”已秋翻身下马,朝二哥一礼:“晚晚吾妻,此生不负。”喜婆递给我一个苹果,我双手握着,已秋上马,迎亲队伍缓缓出发了。我心里默默念着:“娘,我终于离开景家了。”
当晚,我躺在床上,被床下的花生红枣硌的有些不舒服,已秋便和我一起掀开被子,把那些红枣花生都弄出来,放在喜盘里,那一夜,已秋待我很温柔,贯穿的那一瞬,刺痛使我惊呼出声,紧紧抱住已秋。他也抱住我,喘着气,在我耳边轻轻说:“忽晚儿,你是我的了。从今以后,我守着你。”
那一夜我们说了好多话,说着那些年我们几个干过的傻事,他问我为什么哭,是不是弄疼了,我说不是,我想我娘了。迷迷糊糊的,我在他怀里睡着了。
这两个月日子也算风平浪静,唯一不好的事,便是皇上病情越来越重了,已秋最近也是焦头烂额,四处寻访名医大夫。我陪他进宫侍疾,他还是什么都不会,于是我便一点一点教他,汤药你要先滴在手背上试试冷热,毛巾拧干些再放上,每次少喂些,喂慢点,唯一没说的,是皇上的脸色发青黑,和当年章姨娘的儿子一模一样。太医们居然说不是毒。我心下了然,这一个个的,指不定收了谁的贿赂威胁。皇后娘娘膝下有三位皇子,其中一位还是太子,她不至于,看来想要皇帝命的,对皇后和已秋他们也要下手。我和已秋讲过,让他小心,我省去了皇帝可能中了毒,可依旧让已秋惊骇:“怎会有此事?谁会要害我们?皇位是我大哥的,为什么要抢?”
我看着我的丈夫,脑海里第一次蹦出一个想法:“我怕不是嫁了个傻子……”
虽然如此,也改嫁不了了,我仔细想了想,五皇子棋王和已秋还有太子是皇后所生,还有就是四皇子宁王、七皇子,三皇子早夭,已秋的三位姐姐也已经出嫁,宁王在边疆历练,现今掌了南疆大部分军权,七皇子还小,保不齐他的母妃不动心,抛开这几个想继承大统的,还有石国、大雍等对我国虎视眈眈,若要理出个头绪,当真是难极。于是我便让已秋注意着那些大臣的动向,如有想逼宫者,必然和众臣联络,招揽亲信。若是与外国私通,也必然留下蛛丝马迹。
但很快就证明我果然猜对了,但我确然不该让已秋来做这些事。
一月后,九月三十,先皇驾崩,太子被查出和皇后下毒谋害圣上,朝中震荡,丞相景义联合诸大臣以及禁卫军统领清君侧,杀了皇后和太子,五皇子在带兵逼宫时和七皇子以及一众嫔妃被砍死在乱兵之中。四皇子尚处边陲,石国来犯,分身乏术,于是一众老臣拥立翼王墨已秋登基为帝,年号庆光。
这是传给后世的内容,真正的实情是,太子宫里的毒药是一个丫鬟受丞相指使放的,棋王发现朝中大臣动乱,事先带了御林军防止叛军攻入,却不想被禁卫军统领发现,砍死于乱军之中。至于皇后和七皇子,是我杀的。
景义当真是只老狐狸了,他悄悄给我递进信来,问我要不要娘的骨灰和我二哥。二哥被他召回了家,然后就被圈禁在自己的房里,理由是学业不精,生性顽劣。可我知道,若不照它说的做,二哥的命就没了。皇后待我极好,也冰雪聪明,所以她看见我带着剑,周围人没有动静的时候,一切都了然了。“母后,对不起了。”
她轻轻的笑了:“晚晚,丞相什么人,你在相府什么样我清清楚楚。你为什么这么做我也能猜个大概。你不杀我也会有人来杀我,”她已经备好了毒,就是从她宫中搜出的那个,临死时,她也只是说:“你护好已秋,我不怪你。”
我心被击得闷痛。但我没有撤手,因为淑妃带着七皇子来了。七皇子死在了我手里——被我一剑穿心。但我爹没有让我杀七皇子,他需要这个幼小的傀儡做皇帝,可是他不死,就是已秋死。已秋死了,墨家就完了。那天,我看着自己的手和沾了血的衣裙,脑中一片空白,我只想吐。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出的宫门,只听见身后刀剑相撞,嘶吼震天。等我醒来,已经在翼王府了。翼王府被兵包围了,太医也请不来,已秋坐在我床边,一脸阴郁。我醒了以后,连口水都没有,已秋问我:“你身上的血,是怎么来的?”我没说话。
他很快就知道了,我爹带着一批乱臣贼子进来了。“皇后和太子意图谋反,毒害圣上,已被就地处决,五皇子私自带兵逼宫,业已被平叛,七皇子等被乱贼砍死于宫中……翼王殿下,现在只有您能主持大局了,先皇驾崩,望殿下早登大宝,操持朝政啊!”
于是已秋成了皇帝,有名无实的皇帝,刚刚登基,诏书都是群臣商讨后起草,只是由他审查一遍就盖上国玺,昭示天下。我成了皇后,景义也成了皇帝亲封的摄政王,兼丞相一职。登基那晚,已秋来到我的宫中,屏退了左右,只问了我一句:“七弟……你杀的。”也怪我,让他在各处安插些眼线,监视大臣动态,没料到那日就在这宫殿的门口,便有一个眼线。周围还有丞相的人,他也不敢暴露,眼睁睁看我杀死了七皇子。我也只是转过头,对他说:“不杀他,死的便是你。”
已秋默然,“现在他们需要一个傀儡,你不问政事,七弟没了,就是你了。我不想你有事,你当皇帝,你们墨家,便还有救。”我看着他的眼睛:“已秋,我恨景家,我帮你报仇,好不好。”
已秋看我的眼神满是厌恶与难以置信,“景忽晚,我不需要你救。”他甩了我一个巴掌,我被打的偏向一边,跌落在地,眼前一片模糊:“凭你玩不过他们,你听我的,我帮你。”我看到他的手下意识伸出,心理安慰了许多。
“忽……景忽晚,你这种人,早晚应该下地狱的。”
我笑了:“是啊,我杀了人……而且以后还会杀更多的人。我活该下地狱……我一定会下地狱的……你好好活着,坚持下去,等着看我下地狱的那天。”
已秋拂袖而去,婢女茗儿进来扶起我,要给我上药。我让她先下去,自己走向了我的后院,后院有一条暗渠,估摸着时候,也该到了,我低头,从暗渠的水面上捞起一只精巧的小竹筒,里面是德成的手书,上面只有几个名字,我心下了然,这几个人,已经被德成联系上,并且慢慢开始掌权了。宫变前一天我就联系上了他,交给他救我们的法子和传信的法子,却没料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三
在皇宫里过了半个月了,已秋情绪越来越激动,几乎控制不住。曾经我喜欢他身在宫中却不染宫里的算计心思,现如今却被这份单纯与赤诚弄得哭笑不得。每日我陪他用膳,膳食大都我亲手做,我万万不敢让他人碰他饮食。已秋不怎么同我说话,但有些话不得不说。这日我去上书房看他,他依旧对着那一摞摞奏折怒目而视。我走上前,轻轻替他按头,“还是那句话,他们要官职你便给就是。这些个大臣,有的求权,有的求安,有的想荫庇子孙。滕几个空缺出来,僧多粥少,慢慢等他们内部瓦解。老狐狸这次有些心急了,招的人太多,许出去的报酬,怕是没法一一兑现。”
他把我的手拂开,我也知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叫人上了一盅茶来,抿了一口,我看向他的桌子,从前,我们是从来不分杯子的。四下无人,我从袖中拿出一份文书,是这半个月,德成他们的结果。他们的父亲不少都是叛贼中的一员,说是一员,不过丞相势大,求明哲保身。这次提携的后辈里,已秋没少给他们安排官职。德成即将要随军奔赴前线支援四皇子了,虽说支援,实际上是让他找机会杀了四哥,断了我们的路。我只求德成平安,和四哥带着兵权回来。朝中大臣已联络了一部分,现在要做的,是乖一点,好好做个傀儡,放松了老狐狸的警惕。
已秋默默看完,我把文书用蜡烛点了,烧了。“皇上,沉住气,现在你只能等。朝中关系盘根错节,想一网打尽,太难了。”我又喝了一口茶,茶水有些微苦,让我有些倒胃。“你要尽快学着做一个帝王。帝王心术,在这深宫里,你想活下去,想报仇,就不得不舍去一些东西。包括你的本心。皇上,身不由己。”已秋默默不说话。
“今晚还是来我宫里,只要老狐狸相信我能控住你,就不会对你下手太多。”我自嘲的笑笑,半月以来,已秋日日在我房里,床榻一分为二,半分不肯逾过。所谓同床异梦,大抵如此吧。看天色不早了,我起身欲回宫做些膳食,刚刚站起就一阵眩晕,重心不稳,直直向前倒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我醒来,已是傍晚。茗儿见我醒了,大喜过望,已秋坐在旁边,看着我,神色复杂。太医垂首站在旁边,茗儿上前攥住我的手:“娘娘,您有身孕了。”
我有身孕了,两月有余,太医说,我是心神不宁,孩子不是很稳,让我注意休息,莫要劳神劳力。于是我对已秋说:“皇上,该选妃了。”
的确。我有孕的消息传开后,让皇上选妃的折子雪花一般飞上来。我知道,这群大臣早就按捺不住了。如今我有了身孕,丞相那有了着落,其他大臣就有机会了。在上书房,我陪着他,一张一张看送来的画像和她们的身份,最终,敲定了几家姑娘,家中势大,已秋需要拉拢他们的娘家。我看着上书房外的宫墙,想着着高大的皇宫,又要吞下这些女孩子的一生了。
宫里很快就热闹起来了,我看她们,真好,看着都是天真无邪的。
也只是看着罢了吧。
已秋和我看着这些女孩子们,他忽然问我:“为什么把她们招进来?”我知道他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招她们,而是为什么我会同意。是啊,为什么我会同意呢?我曾经,也是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能怎么说,我只能告诉他:“因为皇上需要他们的父亲。但是,皇上,您没有控权前,我要专宠。”
我任性了。我的父亲是丞相,我可以有专宠,我还是不愿意和别人分享我的丈夫,最重要的是,那些女孩子,我不放心。我忽然抓住他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他没躲。“已秋,你猜他是个男孩还是女孩?”这是他登基后,我第一次直呼他名。他不回应我,我也不再问,我们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这个孩子给我们的联系,享受这难得的祥和。其实,我与他,朝着一个方向,越走越远了。
一转眼孩子就五个月了,外人看来,已秋对我也确然是专房之宠,只有我知道,在那几个专房的夜,我看着窗外的星空,一看,便是半夜。
这些日子,已秋开始逐渐接受了事实,接受了心机算计,他开始不断的在周围安插亲信,在朝中收拢大臣,在父亲身边安插眼线,在丞相的队里安插奸细。但他有时候还是会意气用事,我拦得及时,也没酿成什么大错。现在的已秋,眼神越来越深邃了。
我坐在床边吃着酸梅子,我孕期嗜酸得紧,宫人们都说,我腹中定是个小皇子。我不语,依旧吃着,索然无味。
宫人送来了安胎药,我怕苦,让茗儿去拿些甜糕,闻着药味,我便不自觉想吐。这药似乎比以往的更刺鼻了些。
但我还是喝了,当天晚上,我便腹痛不止,身下血流如注,我神志不清,只知道疼,无边无尽的疼,我还知道,这个孩子,保不住了。
太医说,是个男胎。
下药之人找到了,是玉嫔和宋婕妤。皇上震怒,下令二人各打一百大板,革除职位,他们的家族受到牵连,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有人求情也被打了二十板子,最后还是爹出面,救下了求情的人。玉嫔和宋婕妤行刑那日,我不顾奴仆们的阻拦,一路跑到他们的宫门口,她们被并排按在地上,衣衫不整,连连求饶,丝毫不似当日端庄。行刑之人已经开始动手了,每一板子都实打实的打在肉上,我静静的看着她们,茗儿给我披上一件披风,她们的痛呼几乎要刺穿我的耳朵,渐渐越来越低,没了声息,但我听清楚了她们呼的最多的,是“冤枉”。
冤枉。确实冤枉,但总要有个人顶罪,不是吗。我看着行刑的人打完最后的几下,茗儿被我搂在怀里,捂着耳朵。小丫头害怕,为了我才跟过来,现在还在我怀里抖。我抚了抚她的背,示意她已经结束了,让她去外面等我。小丫头的腿还在打战,但还是摇了摇头,我对她一笑,走上前,玉嫔和宋婕妤被打的不成人形,我把披风摘下来,盖在了宋婕妤身上,把她挡住,从腕上褪下我的玉镯子,递给那几个行刑的小太监:“这个你们拿着,这两个人,烦请制备好点的棺木,还给他们家里人,需要的钱到本宫宫里去领。事情办完,本宫另有重赏。”为首的小太监接了,指挥着其他人把两具尸体抬进宫里。我带着茗儿走出去,直奔上书房。
已秋正在批阅奏折,通报的小太监请我进去,我让茗儿在门外等我,自己走进去。已秋抬头看我,“你身子不大好,来这儿做什么?怎么也不多穿一件?”边说着,边从旁边取下他的狐裘,走下来,披在我身上,我盯着他,笑了:“皇上,你心虚了。”
皇上的手一顿,继续摆弄着狐裘,我也不求他回应,只是继续说:“果然是个男孩。打掉了也好,用它的命换皇上的命,还是划算的。”我抓住已秋的手,甩开:“皇上,您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帝王了呢。”
已秋的目光终于还是对上了我的眼睛:“你猜到了。”
是啊,我猜到了。这个孩子留不得,一个刚刚出生的男孩,母亲还是丞相的女儿,自然比一个成年的六皇子更好掌控。其实想想,到现在为止,我都是要复仇和保已秋的命的,这只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没了也好……没了也好……”我喃喃道。
我已经忘了是怎么出的上书房,怎么回的宫。那件狐裘我从前披了无数次,但我还是把它留在上书房了。我只知道,已秋死了,现在活着的,是皇上。但我还是要报仇的,我娘死的惨,我的童年受过的苦也没着落。我还想亲眼看着老狐狸全家死绝呢。
半月后,边关传来消息,我军大获全胜,德成立功赫赫,但四皇子在追敌过程中跌落悬崖,粉身碎骨。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先是一喜,德成平安回来,我便放心了。至于四皇子……死生有命罢了。十日后,大军归来,我同皇上站在城门上迎接大军,同时归来的,还有四皇子的棺木,里面是他的旧衣。
我向皇上提议,封了德成封了禁卫军统领,晚上庆功宴大摆,我坐在高台上,看着下面的人们,乌泱泱的,压的人喘不过气。德成不敢与我多做交流,倒是有几家大臣的女儿,之前选秀没有选上,轮番上来进献才艺,舞姿柔美,筝声动听,歌喉婉转。礼部侍郎家的女儿抱了琴上来,我看向德成,不期然和德成眼神撞上,心下了然。当年,德成有时候会直接翻墙来我院子里找我,给我带过不少治伤的伤药,有一次撞见我弹琴,竟然听了一下午,回去被父亲好一顿骂。如今情势紧张,但我依旧忍不住苦中作乐一番。待她弹完,我让茗儿取了我娘的那把琴来,在外面找个隐蔽点的亭子放下,此地人多,不便我自己自娱自乐。我以更衣为借口,跑出了宫宴,这是这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任性。茗儿找了个好地方,安静平和,寂寥无人,我就着月色,弹了几首曲子,
一时忘我,德成也摸来了,难为他找得到。给我一个小纸包,里面是我最喜爱的糖糕。他只听我弹了一曲便匆匆回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若是当年……
不会再有当年。
我还是回到了席上,皇上好像喝了不少,一杯一杯灌着,已经有些醉了。待宴席结束,诸臣散去,皇上身边的公公扶着皇上走了,我和茗儿也回了宫,今晚皇上应该是要住在上书房了。
茗儿上了灯,屋子里柔光明媚。我打开德成给的纸包,几块儿小糕,我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品着,还是当年的滋味,这糕真甜,甜的让人想哭,我的泪水终究没止住,一滴一滴滴在桌子上。糕没变,但是我和德成,和已秋,都不是当年的孩子了。又拿起一块,轻轻放进口中,好像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我吐出来,发现是一个小小的金属圆筒,周围没人,我打开,里面是一张短短的纸,只有四个字:“大元帅安”。大元帅是四皇子。我明白了,机会来了。我又看背面,也是四个字:“生辰快乐。”
是啊,今天是我生辰啊。我都忘了。从前我的生辰,向来是和他们一起过,今年生辰……我用宣纸盖在那张小纸上,细细临摹,然后烧了那张小纸。静静趴在宣纸上,这是我进宫后,为数不多的温暖。迷迷糊糊我快睡着了,宫外却传来一阵喧哗,宫门被狠狠踢开,我费力睁开眼,支撑起身子,向门口看去——
皇上来了。
“都下去吧。”我和皇上同时开口。宫人们都退了出去,茗儿担忧看我一眼,也出去了,还轻轻阖上门。
“皇上怎么来了?”我站起来,在书桌上睡觉果然让人腰酸背痛。
皇上眼神有些迷离,忽的冲上来,把我摁在墙上:“皇后与禁军统领颇为亲密啊。”他浑身是酒气,果然醉了“阖宫大宴,你们二人凉亭弹琴,当真情意深长。”他的唇覆过来,狠狠咬我一口,又封住我的口,近乎发狂的吻着。
我一把推开他:“皇上醉了。”许是真的醉过头了,被我推开了,他撞到了书桌上,看到了那张宣纸,他端起来,忽而面向我:“生辰快乐?是啊,今天是皇后的生辰呢。”他笑了,可忽然好像很生气,把那张宣纸攥得变了形,“这是德成的笔迹啊,皇后。”我冷眼看着他发疯,他忽然抱起我,把我扔在床上,我的头磕了一下,有些微微发晕,他附身压上来,粗暴的撕下我的衣服,我下意识反抗,他的下手更猛:“忽晚儿,你是我的。”那一声“忽晚儿”把我叫住了,他自称不是“朕”,而是“我”,我不是皇后,我是忽晚儿,我手一停,他继续发力,我感到下面被狠狠的贯穿,他一下一下撞击着,亲吻着我的身体,折腾到后半夜,两次释放,终于才气喘吁吁趴在我身上,“忽晚儿,”他忽然带上了哭腔,“我的四哥没有了。”他醉醺醺的,哭的像个孩子,很快就趴在我身上睡着了。我累极了,才想起,他还不知道四皇子平安的消息,我也困了,可我还是轻轻抚着他的背。我们就这样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身边人动了动,我被弄醒了,皇上看着我,起来穿衣服,一句话也不说。“皇上,”我开口:“今后还是不要喝太多,酒后容易乱性伤身。”我挣扎着坐起来,趴在他背上,凑近他的耳边:“皇上,大元帅安。”
他似乎被蛰了一下,猛地惊起。我想和他说更多,奈何浑身疼得厉害,我只是告诉他:“机会要来了。”
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等。
等老狐狸自己按捺不住,机会就来了。
又过了两个多月,四皇子已经悄悄潜回去带兵了,越来越多的暗探插进了老狐狸的阵营,老狐狸也不闲着,把另一个女儿送进了宫,封了景贵人,终于有一日,景贵人对当朝皇后下毒被查出来,皇上震怒,下旨杀了景贵人,贬了景丞相为庶人,景相也丝毫不退让,造反了。
四
短短几月,未到一年,已经经历了两场宫变,但这一次,景家倒了。朝中大臣自觉站队,支持景义的人里不少是皇上的人,景义的兵临场反叛了不少人,都是德成的功劳,卧底这么久的结果,是几乎绝大多数的兵,都是德成在统领。
老狐狸成了阶下囚,一家老小都是阶下囚。
那天我去大狱看他,我是皇后,他是庶人,我看着他,狼狈不堪,衣衫褴褛。隔壁的监牢里关着那几个姨娘和他们的孩子们,我问他,还记得我长什么样子吗。
他看着我,突然行大礼:“草民拜见皇后娘娘。”我蹲下,笑了。我问他,说知道我娘怎么死的吗?
我走到旁边的监牢前,让狱卒进去,给景夫人灌了一颗药。不多时,她就惨叫连连,七窍流血,没了生息,他的儿子在一旁被吓哭了,抖若筛糠。
我看着那个孩子的眼睛,我告诉他:“当年你娘就是慢慢给我母亲下药,一点一点耗干她的身体。”我看到那个孩子抖的更厉害了,但我还是要说下去:“今天给她一个痛快,她临死前受的罪,不及我娘的万分之一呢。”
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很恐怖,因为那个孩子被吓晕了。其他的姨娘们,多多少少都踩过我,也有寒冬腊月指派我干活的,有无缘无故罚我的,他们的孩子,也多多少少抢过扔过我的东西。他们到这一步,不可怜。但是,始作俑者,还是景义。
我走到他面前,让狱卒过来,我要亲眼看他凌迟。也要让旁边牢里的人们看着。
惨叫不息,一刀一刀,血流了好几个大盆,旁边牢里哭声和尖叫渐渐微弱,一个一个都晕过去了。景义边叫边辱骂:“景忽晚——你不得好死”、“你个逆女———混蛋”、“你以后也要下地狱,我做坏事,你也不干净!”……
直到行刑止,他也彻底没了声息,我转身走出监牢,看见阳光,脑子里全是他的哀嚎,是啊,我也坏事做尽,我也要付出代价。
可我不后悔。
出了监牢,我看到了皇上,笑了:“男丁都杀了吧,还有那几个姨娘。女孩子养大了,充军妓可好?”我灵台清明,但是脚步不受控制,与他擦肩而过,他没动,我想我身上一定都是血腥气,恶心了他,也恶心了我自己。
突然我想到什么:“我二哥,这些事他都没参与,还请皇上放过他。”
说完我就一路跑回我宫里,跌跌撞撞,进了宫门抱着树就开始吐,茗儿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来扶我,我吐了一会儿,缓过来了,冲她笑笑,没事了。我头很晕,茗儿服侍我漱了口,进了房里,坐在床上,我忽然问她:“茗儿,我还有什么事没做吗?”
茗儿被我问的一愣,“娘娘在说什么?”
我想了想,好像没了。大仇得报,皇上终于手掌政权,茗儿赐婚的懿旨我也拟好了放在床头的柜子里,没人值得我留恋了,已然了无牵挂。于是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全部力气。眼前一片晕眩,彻底失去了意识。
待我醒来,太医正在为我把脉,茗儿在一旁焦急得很,看我醒了,太医立刻行了礼:“恭喜皇后娘娘,娘娘有喜了。两个月了”
我被弄得不知所措,这个孩子我万万没料到。我好像突然有了着落。我给了太医很多好处,叮嘱他千万不可告诉皇上。
我和皇上之间已经很难待下去了。我打算这场风波过了,就请求出宫,把皇后位置腾出来,皇后需要一个有背景的人来当,不是我这个后台倒塌,无依无靠的人可以做的。
我让茗儿扶我出去,我想再看一眼皇上,去请他放我出宫。
这次是后花园,皇上正在和宁王赏花。我走过去,皇上没说什么,倒是宁王先叫了一声:“弟妹来了。”我微微施礼,静静的看着皇上,这次他们带了零散几个人,安静极了。
我来了,气氛有点不对味儿了。皇上看也不看我,宁王也一头雾水不知怎么回事,我想,我可能打扰他们兄弟叙情了。
我漫不经心的看着花,又看看天空,看看他们身边的随从,正想着怎么开口,可我很快发现了一个很熟悉的人。
我的二哥,拔出匕首,冲向皇帝。“小心——”我下意识扑向前,可是宁王比我还快一点,挡在已秋面前,一脚踹开二哥,那刀划过宁王的腿,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匕首应声而落,周围的人也反应过来,七手八脚摁住了行刺者,果然是乔装打扮的二哥。
皇上焦急查看宁王的伤势,我急忙命人去唤太医,宁王摆了摆手:“不碍事,我身在边关,哪一次受伤不比这狠?”他抬头转向我,“弟妹没事吧?”我摇摇头,拿下围巾,在他腿上打了个结,止住了血流,宁王刚刚张口,突然像卡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了。那伤口开始往外渗黑血了,有毒……
“把这贼人给朕收押天牢,待朕问清楚,斩立决!”
天子之怒,摧枯拉朽,他认得我二哥,对我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是背起宁王,送到最近的宫里,太医也赶来了,但是不是毒,是蛊。
我不知二哥在哪学的腌臜之术,但是二哥护了我多年,也是母亲的心尖肉。人我是一定要救下的。
我又去了大牢。
牢里真是苦寒啊。
二哥被用了刑,躺在草席上,我叫他:“二哥,二哥!”
二哥醒了,见到我来,似乎很生气,指着我:“景忽晚!那是你父亲,你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
我的二哥在指责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下那么重的手。但是我不后悔。
我说二哥,他们害死了娘。
“那是你亲生父亲!身为子女,对父母尽孝,理所应当,亲憎我,孝方贤。身为父亲的女儿,你联合外人扳倒我们景家,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想争,只是二哥,你读了这么多年书,都喂了狗的吗?不闻不问,让我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面前,活在景家却处处不被接纳,身边人对我下毒,父亲虽有若无,姨娘和他们的孩子对我非打即骂呼之如狗。养恩大于天,但是生恩不是。生而不养,需要的时候我才是景家人,我怎么认?养我好像是养狗,只不过我这条狗,会反咬一口。
二哥与我不同,父亲对他也是有培养的,不然不会送他去学塾,也不会让他去随先生游学,不会让他为了父亲去刺杀皇上。
“二哥,你是景家的长子。而我,是景家的狗。你就当成,反咬一口吧。”
我走出去,让狱卒不得为难他,二哥也不再出声。
依旧是上书房,皇上刚刚从宁王处出来,正在上书房批阅奏折。以往我进去从来无人会拦,但今天,上书房的大门紧闭,皇上身边的公公对我说:“皇后娘娘,您请回吧,皇上说不想见您。”
我对公公说没关系,我等。
不一会儿又传出来消息,皇上只说了三个字:“跪着等。”
我依言跪下,地真硬,膝盖比以往下跪都疼,疼到心口。
跪了半个时辰了,我已经受不住了,不是我受不住,是我腹中的孩子受不住了,我的肚子一抽一抽的疼,但我要保二哥。
我想了不少,全是二哥替我干活,背着我玩,每次回来给我带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还有他送我出嫁,说要当我的靠山。二哥不认我,我便也不认他,保他的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生死有命,与我无关。
茗儿在我旁边一直在陪我,我只是说:“我要见皇上。”
于是又是半个时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宫人陆陆续续上灯了。我感觉裤子那里有些粘粘的,任由茗儿掺起我,扶着我,一瘸一拐走向宁王的居处,求皇上是行不通了,要想保二哥,只剩了一条路。
我让茗儿回去取我的披风,有些冷了。独自走进去。
太医向我行完礼就在旁边忙活,宁王静静的躺着,面色苍白。我问太医,可有救治之法?太医摇头,曰:“无。”
我笑了,我有。
我娘留下的书里提到过,蛊毒治不了,可以引。孕妇之血,比一个即将油尽灯枯的人有吸引力多了。
我找太医拿了刀子,划破了手臂,把伤口对准了宁王的腿伤处,又是一刀,破开宁王的腿,两道伤口紧紧相贴,血流如注。
太医看呆了:“娘娘娘娘……娘娘,使不得啊!”我说你别出声,吓跑了蛊虫。
我看到宁王腿里似乎有东西在动,不一会儿,一条血红血红的小虫子就爬出来了,然后顺着我的伤口,一点一点钻进去。太医急急想拿掉,被我挡住了:“这蛊虫精的很,刚刚那条是探路的,后面的才敢进,前面那条不正常出来,后面那条就不出来了。”太医大骇,也不敢动弹了。
约摸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吧,不再有虫子往外爬了,太医摸了摸脉,蛊虫尽出,剩下的医治蛊毒就容易了。我起身,告诉太医,求他告诉宁王和皇上,是我救了他。我说:“我要我二哥活着,一命换一命,你告诉皇上,本宫的命,给他。”
太医战战兢兢,我只让他救治宁王,不必理我,我拿手帕一包,那伤口就遮住了。
出了门,茗儿抱着我的披风在外面等我,给我围上后,我们一起走回宫。
“茗儿,你看过本宫床头那只柜子吗?”茗儿很乖,摇了摇头。我说,“那你有空去看看吧。”
茗儿问里面是什么,我笑而不语,其实我是肚子疼的说不出话了,也好,至少这个孩子一直在我身边。
我们一步一步走回去,终于还是到了。我饿了,我想吃甜糕。“茗儿,我想吃你亲手做的甜糕了。”
我转过头去,小丫头在哭。“哭什么?”
茗儿摇摇头:“不知道,但奴婢总觉得很慌,很不安 。”
我打发她快去做糖糕。
茗儿出去了,我看她阖上门,才扶着肚子站起来,摸向床头柜,里面东西可真多啊,有我给茗儿的嫁妆和赐婚懿旨,有给皇上的信,有给德成的信,还有我那几个狐朋狗友,还有二哥。我原以为这些应该不必交到他们手上,可现在看来,确实要交了。
里面还有一把小刀。
我就是要拿这把刀,床头柜恢复原样,我躺在床上,小腹传来的疼痛让我一阵痉挛,手脚开始不听使唤,我知道,蛊毒发作了,我颤抖着拿起刀,朝着刚刚划开的伤口狠狠一刀,血喷射而出,我竟有些庆幸,不必再来一刀了。
我躺着,不知怎的我脑子里想到的全是下地狱,我作恶无数,早该下地狱了那。想了想我这一生,回马灯一般走过,母亲死了,茗儿有归宿了,孩子要没了,仇报了,二哥断绝关系了,已秋死了。
着实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我恍惚看到了母亲。我知道,我马上要死了。
庆光元年,皇后景氏,薨。
完
番外一:
皇上,当你看到这封信,景忽晚已经死了。死了也好,我去找已秋和我娘了。我也不知道我最后会怎么死,有没有死得很惨,是不是像老狐狸说的,不得好死。
我应该是下地狱吧。真好,我杀了七弟,逼死母后,又一步一步杀了景家上下,恶毒的不像我。但我现在应该解脱了。
皇上,忽晚儿求您三件事。
第一件,茗儿跟我这些日子,对我颇好,她出嫁的嫁妆我都备好了,你通通赏了她,让她出宫自己去成亲,找个她爱也爱她的人吧。这小丫头跟我跟的紧,我死了,你找人看住她,告诉她,我不用她陪我,让她好好活下去,把我没活的那一份逍遥自由也一并活了吧。
第二件,求皇上饶我二哥一命,就这一次就好。这次二哥如能活下去,我便与他再无瓜葛,此后是死是生,于我再无干系。让他替我向母亲上束香吧。我累了,母亲一生纯善温良,死后是见不到我的。我永不超生,也没资格做她女儿了。
第三件,我把我能想到的帝王心术都写在那本册子里了,你以后要做个好帝王,迎娶一位清清白白的皇后,然后生几个孩子,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德成他们都值得信任,也求皇上,有朝一日他们功高震主,给他们一条活路,一个衣食无忧的晚年。
我发现我还有好多想拜托皇上的事,三件真的不够,我再多说最后一件吧:
求皇上废后。
我不想待您百年之后,还要和您葬在一处。活着您没摆脱我,死了就摆脱了我吧。忽晚儿累了。
皇上,我这一生,最后悔的,是洞房花烛夜那一晚,把那些红枣花生从床上弄下来,也许就是那个缘故,我子女缘薄,两个孩子都没能降生。皇上,我死了,你把我葬在孩子旁边就好,我欠他们的,来世还吧。
我写了好多啊,我还想再写点,可是你还看下去吗?我的一生都把报仇当做活下去的寄托,可我报完仇了,就没什么值得寄托的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了。但我其实还想活久一点。
相府的那十六年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虽然他们害我伤我,但是我认识你们,那段日子就没那么难熬了。
其实成亲后我还是想和你们一起去烧烤,去打猎,去把邻里弄得鸡飞狗跳,但是我,没机会了。
忽晚一求百姓安居乐业、二求皇上万事顺心、三求你们幸福平安。
罪妇景忽晚绝笔
番外二
那天,朕在上书房同众臣商议国事,刚刚解决了景相,四哥重伤,朕的心思,都在他的身上。但朝中事务繁忙,朕离开不得。
龙椅真硬啊。坐在上面,看着下面的重臣们讨论如何建立新的朝堂秩序,朕颇疲惫。
曹公公进来,报说皇后到了。
底下一干大臣忽然噤了声。朕知道,景相虽死,余威犹在。这些人,不会容忍一个无权无势的罪臣之女做一国皇后。
“朕不见,你告诉她,要等就跪着等,朕还在批折子,没空见她。”
曹公公退出去了,我看着窗户,只恨今天宫人没有开窗,看不见外面的景象。但忽晚儿冰雪聪明,应当不会长跪。
“皇上,景玥刺杀圣上,重伤宁王殿下,论罪当斩啊!”礼部尚书道。
朕何尝不知。朕恨不得生噬其血,吞其肉。这世界上,除了忽晚儿,朕只有这么一个亲哥了。可是忽晚儿不会看着她的二哥去死,她再狠,也不会对挚爱之人下手。
朕只求四哥平安活下来,四哥若是无事,朕判他个流放,眼不见为净便是。
这群老臣讨论起来真是没完没了啊。眼睁睁两个时辰过去了,待诸事商议完毕,夜已深了。曹公公进来,告诉朕,一个时辰前,忽晚儿已经离开了。
朕告诉曹公公,朕心慌的厉害,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心口疼的紧,是不是四哥要出事?
曹公公安慰朕,若担心,现在就去看看也好。
说得对。朕走出门,深吸一口气,忽然看见殿前地上有一块深黑的东西,好像水洒在地上一般,夜黑烛火影绰,不仔细看真的看不到,可朕就是不自觉的往那看了一眼,曹公公老了,眼花,朕走上前,是一摊血。
“忽晚儿?刚刚忽晚儿是不是跪在这儿?”曹公公也不敢说话,可看他神情,八成如此。朕不记得朕是怎么到的凤栖宫。
朕进去的时候,正好听见忽晚儿身边的婢女放声大哭,哭喊着跑出来让人去找太医。
朕冲进去,忽晚儿就躺在那,衣裙上全是血,手臂垂在床沿,深黑血在地上淌过长长的痕迹,她神态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忽晚儿……”朕猛地按住她手臂上往外涌血的伤口:“宣太医,太医呢?太医!太医!”曹公公找了几个小太监奔去找太医了,朕看着忽晚儿,朕的忽晚儿,脸上挂着泪痕,朕想给她擦了,可是朕手上都是她的血,她爱干净,怎么会容忍自己这么狼狈?
一个小太监跑回来了,没带来太医。
“太医去哪了?不是让你去叫太医吗?”曹公公急急打那小太监几下,那小太监带着哭腔:“奴才和小李子去太医院,但是太医们都在宁王那里……小李子跑去叫太医了,让奴才先带了个太医的箱子来,省的一会儿太医跑得慢……”
是啊……太医在四哥那。朕慌了,谁来看看朕的忽晚儿?
“忽晚儿,忽晚儿,我是已秋,你看看我……忽晚儿……”直到太医来了,朕也没舍得放开朕的忽晚儿。宋太医摸了脉象,又摸了忽晚儿的脖子,探探鼻息,忽然跪在地上:“皇上……”他声音发颤、“皇后娘娘……去了……”
忽晚儿的丫头真吵啊。她闯进来,抱着忽晚儿就哭,忽晚儿只是睡着了,别乱醒了。
朕心中有股无名火,踹了那太医一脚:“忽晚儿怎么了?”
那太医唯唯诺诺,忽晚儿不让朕乱发脾气,朕又犯错了,忽晚儿又要批评我了。
我把忽晚儿揽在怀里,她好冷。
忽晚儿身边那小丫头突然很愤怒似的,把一封信扔到我面前,咣当跪下:“皇上,娘娘一心为您,您就算再恨娘娘杀了七皇子,再恨景相,可娘娘也为您谋江山,为你铲异党,皇上,您为何……为何要如此对待一个把心掏给你的女人………”后面的朕没听进去,那信封上“圣上亲启”是忽晚儿的笔迹,朕认得,这是忽晚儿给朕的信。
“废后”两个字深深刺进了我的眼。
朕的忽晚儿,到死都不肯再和朕同葬。
“……皇后娘娘原本报完仇都不打算活下去了,她说不知道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若非太医来得及时,诊出了娘娘有孕,娘娘怕是……啊!”
等我反应过来,脑海里全是“有孕”。
朕抓着那婢女的肩膀:“怎么回事?什么有孕?”
那小丫头悲戚的吼着:“皇上!娘娘有孕了,您让她跪在门口,娘娘早就知道孩子保不住了,才会去救宁王,娘娘早就打算用她的命换景家二公子的命了。”
说来也巧,小太监来报:“宁王醒了。”
四哥醒了,可我的忽晚儿还睡着。
忽晚儿不要我了。
“宁王……怎么醒的?”
旁边哆哆嗦嗦的太医抖的更厉害了:“回……回皇上……宁王他……不,皇后娘娘……娘娘用自己的血……引出了蛊虫。”
说完这太医就扑倒在地,不住的磕头:“臣该死!臣该死!”
“你先下去吧。忽晚儿见不得朕乱发脾气迁怒他人。”朕有些恍惚,轻轻的抚着忽晚儿的脸,朕的忽晚儿真美,睫毛好长,眼睛灵动,现在虽然闭着,但朕依旧记得,她看朕时温柔似水的模样。
“曹芸……你去大牢宣旨……把景玥放了吧……给他一笔钱,让他自谋生路便是……从今以后,就和忽晚儿没关系了……”
“报———皇上!奴才有要事禀报!”一个小太监飞奔来报,曹公公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进来:“皇上……景二公子……在牢里……自杀了。”
“哦……自杀了……”朕喃喃,忽晚儿,朕又没做到你交代的事。“回皇上……皇上,景家二公子在牢房墙上写了字……”
“但说便是,朕恕你无罪。”
“回皇上……景……景二公子说……与皇后无关……求皇上放他妹妹一条生路。”
那小太监被曹芸赶了出去。
忽晚儿,你们两兄妹真好,都想着用自己的命换另一个人活着……忽晚儿……他死了……朕该怎么办?
忽晚儿的手真软,但上面的茧和冻疮的疤痕触目惊心。朕到底没有给你祥和安逸的生活……忽晚儿……你肯为了孩子活下去,为了你二哥死,为什么不能为了朕活下去?
也对……朕如此待你……忽晚儿……
“来人!曹公公,传朕旨意,景忽晚……护驾有功,救宁王之命,特废后位,赐一品护国夫人,以皇后之礼,葬于落霞山。”
这些话抽走了朕全部的力气,朕趴在忽晚儿身上,一摸眼角,已经湿了。
番外三
我看了晚妹妹的葬礼,魂幡满山,天下缟素。落棺后,皇上不听群臣劝阻,在晚妹妹坟前跪了很久。
落霞山,晚妹妹出嫁后,我独自来这里无数次。那小丫头性子是真的野,不野也和我们打不成一片。
第一次认识晚妹妹,就是在这落霞山,我看见草丛里有一丛毛,雪白雪白,是只兔子。搭弓便射,那兔子也没跑没跳,就这么中了。我当时尚年幼,只觉得自己很厉害。可当我兴冲冲跑过去,才发现那兔子并不是不跑,而是落到了个陷阱里,腿被缠住了,根本跑不了。
晚妹妹就是这时候出来的,彼时她还是金家小公子。出来看见我一箭射了兔子,又看了看我身后两个仆从,竟吓哭了。“你…你为什么要射杀这只小兔子,我……我只是看它可爱,想要抓住养着,你……你赔我兔子”
我也没见过男孩子哭成这样……连家里妹妹都比不过……我们拉扯良久,终于我答应把兔子还给他,还陪他埋了这只小兔子,才肯放了我。我们交换身份姓名,便分开了。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如果我当天晚上没有心血来潮再回山上给小兔子上柱香,看到小兔子被挖出来烤了。
对,就是那个小金公子。披散着头发,烤着小兔子,全然没有今天哭时那个可怜劲了。
我冲过去,瞪着他。
他对我眨眨眼,然后一拍脑门:“孔德胜!”我气到了,我说我叫孔德成,不是孔德胜!“小兔子怎么回事?”我质问他。
他看着我,眼睛里像是有水波荡漾,清澈的像鹿。我的心不期然被撞了一下。
“要不……肉分你点儿?”
我真想和他理论理论,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小兔子烤得真香。
那一晚我们畅聊了好久,主要是我问,他答,顺便抢点肉。我知道了他在家里没人管,一个八岁的孩子,自己跑出来玩,抓兔子的陷阱也是自己做的,我惊叹于他的聪明和灵气,也羡慕他无拘无束的自由。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我把他介绍给已秋、明渠他们。记得有一日我看到他,冬日穿得颇单薄,和我们玩的时候,袖口短了,里面露出了伤疤。
我们几个里就他和已秋白净,那胳膊上的伤口就显得更狰狞。我立刻就炸了:“谁弄得?”我从小习武,一看便知那是鞭子藤条等抽的,而且没处理。
“我出来乱跑被姨娘发现了,她身边奴婢抽的。”他还在笑。
我不由分说上去挽起他袖子,果然,疤痕斑斑点点还有不少。“那个手有吗?背上呢?”我不由分说拉他进了山洞,里面有我们烤得火,暖和得很,我准备解了他衣服看看他的伤势,他一直反抗,我以为他怕我们看到笑话他,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急迫担心,他哪抢的过我,终于他的衣服还是被我扯开了。
“啊————”
“你是女的?”我们几个傻了。
他脸上泛起潮红,匆匆系好衣服:“……是……又怎么样?”
我说不出话来,脸烧的厉害,周围几个人也把头转过去了。还是已秋明白,脱了自己衣服,披在了她身上。
那天才我们知道,她是大名鼎鼎的景相的女儿,她叫景忽晚。原来丞相府光鲜亮丽如此,阴暗里却是这个样子。
还好都是孩子,没什么非分之想。从那以后我们还是照常出来玩,只是有意无意照顾她多了些,我看她喜欢甜食,缠着父亲请了个擅长做糕点的厨子,每次临出门都给她带着。明成、明渠他们也常常带来很多小东西,已秋带宫里太医的药来,晚妹妹也照单全收,然后继续烤肉烤菜给我们。
日子过了很多年,这些年,我们逐渐长大,也懂了些情爱之事。已秋喜欢晚妹妹,我们都看得出来,但是我也喜欢晚妹妹。我好不容易劝服了爹娘,说我想娶景家的大小姐,父亲答应去提亲试试,正当我准备聘礼时,圣旨来了。已秋早了一步,而我与晚妹妹,也就此错过了。
圣旨下来第三天夜里,我又爬上了晚妹妹的墙头,晚妹妹在小院里弹琴,只穿了件薄薄的纱裙,素衣在琴声中飞扬。
晚妹妹的琴是我听过的最好的琴声。清澈动人,像极了她。晚妹妹抬头也看见了我,冲我一笑,我便下去,坐在她旁边,听她弹琴。
天地间只余了悠悠琴声。
一曲终了,晚妹妹转向我:“找我何事?”
我衔了根草,翘着腿:“想我妹妹了,来看看不行吗?”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晚妹妹把我当亲大哥一样,于是我也常常借着大哥的名头找她。果然,晚妹妹笑了:“得了吧孔德成,对我还卖关子吗?说吧,到底什么事?”
“听说圣上给你和已秋赐了婚了,你喜欢已秋吗?你就嫁了他?”
“喜欢。”
晚妹妹答得很认真。我知道,她没说谎。我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想了想,我把手背在头后面:“再给我弹一曲吧。往后还不一定能常见到了。”
那天我看她弹了一夜琴。
可是昨天,我静静伏在墙头,看见她给已秋跳了一支舞。
我从来只知她善琴,原来对心爱之人,晚妹妹也是会跳舞的。
后来他们成亲了,我们几个好兄弟陪着已秋接亲,我看着晚妹妹被背出来,看着她上了喜轿,看着墨已秋向她二哥行礼,事情已成了定局。
那晚我们几个去闹洞房,已秋满脸欢喜,晚妹妹第一次露出那种娇羞的情态,我们玩了很久才被轰出来,然后找了个地方,他们陪我喝了一夜的酒。
第二天我才回了家,我爹看见我,怒气冲冲,斥责我不应当为了一个女人如此颓废,可能是看我实在难过,我娘坐在我床边,絮絮叨叨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过不去这种坎儿。又说明渠已经考中了举人,已秋成了家,让我也及早成家立业为上。后来又给我提到那个“小金公子”,说他模样俊,有灵气,说话谈吐都不凡,问我他现在怎么样了,逼得我不得不去回忆那些日子。
“他也成家了。”
我翻了个身,默默回忆着昨晚晚妹妹身穿大红喜服,妆容精致,美的让人挪不开眼。
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一个月过去了。
这一个月以来,我没日没夜的练功,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去想她。可是这天,晚妹妹,不,翼王妃,请我去天字阁酒楼赴宴。
我已经一月未见过她。换好衣服,也没带人,径直去了天字阁。我终于又看到了她,梳着妇人的发髻,气质优雅。她屏退左右,我便坐在了她对面。
“德成,宫变在即。”
我愕然,晚妹妹倒是直白。
片刻,我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德成,我们需要你帮我们在外联络,拉拢大臣。”
我懂了,但是拉拢大臣说起来四个字,做起来难。我已然心中有数,此事颇费心力,危机重重,这次是要赌上命和前途来站队了。
晚妹妹真是用人如神,不仅是我,只怕明渠他们也都有了消息。果然,晚妹妹又开了口:“明渠他们会与你互相照应,德成,我需要你当卧底。你爹……是我爹的人,宫变之时,你也要保他。”
晚妹妹手里的牌绝对不止这些,她对我说这话我便明了,只怕她手里能握住我爹的命,兴许还有明渠他们的家,这事她不好威胁我爹,便来找我。
景忽晚还是景忽晚,把老狐狸的奸诈诡谲继承了个十成十,甚至更上一层楼。我几乎能猜到宫变的结局。
只是……为什么她不肯信我……不肯信她的德成哥能够为了她,为了多年情谊,就赌上一切呢?
一切果如晚妹妹所料,我顺利入军营,宁王殿下对我颇为器重,一路扶持,暗地交我大量军权,我苦笑,晚妹妹要是男儿,生在帝王家,几个兄弟也不够她斗的。
可等到宫变过去,我封吏部侍郎时,等来的却是皇后薨逝的消息……
那个笑靥如画的女子,在这不到一年的勾心斗角之中,香消玉殒了。
她只给我留了一封信,让我好好辅佐皇上。
我很欣慰,她称呼他为皇上。其实我们都知道,墨已秋不再是之前那个墨已秋了,想来这一切,还是晚妹妹自己亲手造就的。晚妹妹用一生造就了一位帝王。
多狠心啊。晚妹妹的心机手段让我一个男人闻之震悚,但是她多善良我更清楚,她会毫不留情处置那些伤害她的人,然后为了我们,为了护住她的丈夫,养一个好皇帝。
晚妹妹过世后的半年多,国无盛事,宁王平叛归朝,没有举办庆功宴;新春佳节,只见赏赐不见圣上。
可是那天,皇上突然大宴群臣,没什么理由,惊的群臣一把汗,宴上窃窃私语,不知何事。
皇上那天很高兴,精神焕发,整场宴会,只有他真正浸在了宴会的欢乐里。
宴会结束我没走,我和曹公公一起扶他回宫,皇上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朕昨晚……做了个梦……朕梦见了,梦见了……忽晚儿抱着一个孩子……忽晚儿在等我。这是……这是朕……这半年来……第一次梦见她……”我没动,已秋哭了。“朕……朕好想她……德成……德成你想忽晚儿吧?你们……那么好……忽晚儿……忽晚儿在等我,她在等我……”他又哭又笑,我看着他发疯,曹公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频频向我投来恳求的目光,我叹了口气,随即拦腰扛起他来,直接扛回了他的寝宫。
回家路上,我想了挺多,想了晚妹妹那封信,想了当初的我们,回去打包好晚妹妹最爱的糕点,我又去了落霞山,我去告诉晚妹妹:
“你的已秋还在。”
番外四
那天晚上,六弟一反常态,大宴群臣,人人只道他从皇后的死里走出来了,却不想第二天我就被他宣进宫。
“四哥,来了。”他笑着招呼,看上去心情颇好。
“臣参见皇上。”我恭敬行礼。
“四哥免礼,都下去。”宫中只余我们二人。
“皇上今日气色颇好,可是有什么乐事?”
“四哥。”他顿了顿,“你想当皇帝吗?”
我大骇,拂衣便跪,被他拖住了。“皇上,此言万万使不得!”
“四哥,你是我的四哥,如果你有心皇位,没人抢的过你。先帝子嗣之中,四哥你最争气……”
“住口!”我急急打断,也只有这时我拿出了兄长的威严:“此话休要再提!”
“四哥!”六弟看着我,紧紧攥住我的手,“四哥……为了朕坐稳这个皇位,朕的妻子搭进了她的一生!这个皇位,朕实在坐不住了……
“这半年来,每当朕批阅奏折,脑子里全是忽晚儿在朕旁边帮朕研墨,朕每次会见大臣,看下面坐的那一圈人,脑子里都是后悔忽晚儿去世那天的下午,也是这样一群人……朕实在熬不住了……昨晚朕第一次梦见她,忽晚儿抱着孩子对着我笑,她终于肯原谅我了……四哥……这半年我把能处理的都处理好了,四哥你会是个好皇帝,朕已经写好了退位诏书,四哥,这江山社稷,定能在你手下重返繁华!”
已秋说着就要跪下,我拦住他,一言不发。
他看着我,半晌,我轻轻开口:“江山传给我,你去哪?”
他好像看到希望似的,“忽晚儿最爱大好河山,她以前就常常想和我云游天下,去看看金陵风情,四处远行……我想去替她看看。”他沉默一会儿:“等我以后能见到她的时候……说与她听。”
我不想答应,看着他。
相顾无言。
罢了:“江山我替你管着,你想去便去吧。”
于是一卷圣旨,昭告天下,皇帝墨已秋,思念皇后,一病不起,崩于宫中,谥号穆,先皇一生无子,传位于宁王,新帝继位,年号承圣。
朕坐在已秋曾坐过的位置,看着万民朝拜。已秋后宫的女子,愿意走的,都赏了金银遣散了,不愿意走的,改头换面封了太妃,还有走不得守不得的,便纳入了朕的后宫。朕迎了王妃为后,封后大典上,朕握着她的手,想来朕比已秋幸运的多。
那晚,朕问皇后,景忽晚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能让六弟为她舍了一切。
她笑了,没回答我,但讲了另一件事:“那日边关传来皇上战死的消息时,先皇后就把我们母子接进宫。原以为是抚慰,后来我发现,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我就知道,她可能知道你没事,也可能在赌,你若平安,控制了我们,你便不能有二心。”
“看来景忽晚不简单。”
“简不简单,但她没伤过我们母子,她救了皇上,就冲这个,臣妾也敬她。”
确实,想来先皇后对朕还有救命之恩。
其实皇帝这个位置,朕一开始真的还挺感兴趣。到了边关,也不是求什么安稳无争,想当帝王,最重要的就是权利。朕有兵权,和朝中一些大臣都有联络,他们的把柄朕也握着不少。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快支援了已秋。其实父皇这么多儿子,已秋纯善,最不应该上皇位的就是他。宫中的眼线告诉朕,景后杀了七弟和母后,这等手腕,若为朕的兄弟,怕是不敢相斗。朕的死讯传来,当机立断扣下了朕的妻儿,手握俘虏。也当真是果决。有她护着六弟,朕也放心。怎知后来死了,朕也欠了她一条命,这皇位腥风血雨,比战场有过之而无不及。朕也不要了,六弟会是个好皇帝,不争了。
可朕继位了。
六弟还是最爱他的忽晚儿。
朕想到朕的两个儿子,以后还会有更多,他们日后为了这个位置是兄弟反目,还是互不相争?想着想着,朕睡着了。
十年后
六弟身边的人告诉朕,六弟在景忽晚落墓的那座山下自杀了,让他们把他葬在了山下。先皇后不与他同穴而葬,他们一个山脚,一个山顶。想来已秋应该是看遍了大好河山,要去给她讲讲了。兴许她们还会一起去看看吧?
朕抱着刚刚出生的三公主,泪流满面。
番外五:
“已秋,已秋!醒醒,该进宫了。”
很久没人敢这么摇朕了,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只手按在朕的胳膊上,忽晚儿美目一瞪:“知道醒了?不要躺着了,快起来。”
忽晚儿?朕愣住了……
许是我没反应的缘故,忽晚儿看着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了你,盯着我看做甚?都成亲一个月了你看不够怎么的?”
“没……我……忽晚儿……”
成亲一月……
“怎么了?已秋你勒的太紧了,你先放开我,大清早发什么疯啊!”
忽晚儿在我怀里挣扎,旁边的侍女低着头偷笑,朕都不在乎,紧紧抱着忽晚儿,生怕下次睁眼就看不到了似的……
“忽晚儿……别走……”
“好了好了我不走,你去哪我去哪行不行?乖,起来洗漱了,今天要进宫侍疾的。别去晚了。听话!”
父皇?对,这时候父皇还在!
朕惊起,放开忽晚儿:“忽晚儿,你先去洗漱着,我就来。”匆匆穿上鞋子,“来人,取笔墨纸砚来!把朕的暗卫叫来!”
东西很快制备齐全,朕着手给四哥写信,景义要反,让他防备着石国来犯,顺便秘密调一支军队来京,以备不时之需。将信件交给暗卫后,朕便穿戴整齐,忽晚儿还在梳妆,朕心一动:“别动。”
她回头一笑:“何事?”
朕拿过她的眉笔,顺着她的眉毛细细描着。忽晚儿眉眼很细腻,两弯眉毛浓密而细长,睫毛弯弯,眼中似有水波轻晃,朕眼前闪过这双眼中的种种情绪,或喜或嗔,或悲或怒,还有过无奈绝望……忽晚儿的鼻梁翘而挺拔,吻起来的时候有些冰凉,嘴唇温柔的恰到好处,柔软温和……肤色白皙,微微透红……
“墨已秋!你再画我出不了门了!”
忽晚儿大吼,朕一抖,完了,眉毛彻底画坏了……
忽晚儿无奈,只能擦了重画。朕也被勒令不得接近她五步之内,只能站在门口巴巴看着。
忽晚儿远看也好美,怎么就看不够呢?
待忽晚儿都收拾好了,我们一齐上了马车,向宫中驶去。
父皇依旧躺在床上,母后坐在一旁。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没人知道朕现在有多激动。已经四年了,宫变四年,我甚至连母后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起来吧。”母后声音温和,难掩疲惫。
药送来了,朕接过碗,心念一动,看向忽晚儿。她一脸无奈,拿起汤匙,盛了一点药,朕把手背伸过去,她点在我手背上:“看,喂之前先在手背试试冷热,药不能太烫,勺子不要太满,耐心的一点点喂……”一字一句,都是朕当年刚刚侍疾的时候忽晚儿一句一句教的,当时朕还想着,若我们有幸终老,能得她在我塌边如此照顾,此生亦是可期……
“我说明白了吗?已秋?”朕回过神来:“明白啦。”
宫人扶起父皇,朕一勺一勺喂着,看着父亲发紫的面容,朕心中似有火在燃烧。喂完后朕便找了个由头到了御书房,取了几张空白圣旨,盖上父皇的玺印,藏在衣服中带了出去。
第二日,朕给游晔写信,邀他过府一叙。游晔是如今的太医院院正之子,小时候也是我们诸位纨绔之一。午后,游晔到了,“已秋啊,我可太想你了!多亏你叫我来一趟,这几天我们家那老顽固把我关家里死活不让我出门,我是偷偷溜来找的你,可得让晚妹妹给我做顿好饭……”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朕一回头,看到的就是游晔一脸笑意,已经张开怀抱了。
宫变后,景义一党人为了灭口,直接屠了游院正满门,如今游晔与我,久别重逢。
“来了?忽晚儿已经在做菜了,今晚咱们好好吃两盅。”朕一把揽过游晔,另一只手背在深厚,悄悄下了指令。
傍晚,忽晚儿做了一桌菜,朕与游晔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游晔已经不省人事。朕杯中都是水,游晔的酒中,在换第三壶的时候加了蒙汗药。朕将他安置在客房,派了家丁把守。换了一身常服便去了映趣楼。游院正已经等候多时了。
“坐吧。”朕和游院正相对而坐,他已经沉不住气:“翼王爷!臣的儿子……”虽在静室,外面却及其嘈杂,隔音并不好。于是朕压伸手制止他的发言,低声道:“游医生,您看,我父亲的病?”
“自是无碍,只需……”
“面色青黑?也是无碍?那我只能说,游晔亦无碍。”
“这……”
沉默,沉默。朕不急,朕无非重蹈覆辙,结果已知,可这游太医却不是个心计够的主儿。
“我不需要你供出谁来。我只是邀请晔兄来小住几日。您慢慢想,不急。”
他面上有了动摇,但还是死咬着不敢松口,额上开始细细密密出汗。
“游太医,你可知谋害圣上,是死罪?”朕加重语气,游太医一个踉跄从椅子上滑落,跪倒在地:“臣……不敢……”
“游院正!”朕放低语气,“你不会真以为,你后面那位,会保你吧?你攥着他这么大的把柄,若是有朝一日他们得逞,不止是你 你们全家都要封口,这个道理,不用朕教你吧?”
他瑟瑟发抖着,朕抓起他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朕保证,你好好尽你医生本分,朕保他们不伤你分毫,您也是个老人家了,就游晔一个独苗,也希望他顺利平安吧?”
“臣……臣知道了。”
朕不再理他,转身回府,在书房写了几个名单,交代几名暗卫几句便放他们离开。朕也累了。卧房灯火通明,忽晚儿已经洗漱完了,静静坐在床边。朕进屋,她抬头:“已秋……”
“唉,我回来了。”
忽晚儿静静看着我,张了张口,说不下去了似的,起身倒了一杯水给我:“已秋,你有心事。”
“嗯。”失而复得,朕已经不想在忽晚儿面前说任何谎言了。
“……能说吗?”她轻轻问。
朕不语。
她叹了口气:“已秋,我不问了。想做什么你做便是,只一条,我求你一个平安。”
我看着她,当年朕不懂事,白白错过一个她,今生怎么也要挡在忽晚儿前面。
“我去看过游晔了,他还睡着。咱们几个人里就他心思最少,单纯的像个孩子。这几日我且留他,你放手去做吧。”
朕揽过她,轻轻安抚,相拥而眠。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大哥以太子的身份宣告父皇旨意,换了一批禁卫军的人马和统领,父皇病日渐好转,已然能下床,京都突然出现一批异教人士,多名官员被暗杀,震惊朝堂,人心惶惶,皇上震怒,却只是抓了几个头目杀了便不了了之,若还有什么群,便是父皇恢复后,恩准太医院院正游晔告老还乡,丞相景义封了候,丞相一职另启他人。侯爷有名而无实权,着实掀不起风浪了……
父皇重回朝堂那一日,朕告了假。父皇懂我,直接免了我以后的早朝。翼王爷还是那个京城纨绔。
“墨已秋!你勒到我了!”忽晚儿摁着我的胳膊,佯嗔一句。
“再睡一会儿。”朕耍赖,“不起了,我没睡够呢!”手臂圈着她不放。
“你……”
忽晚儿没辙儿,顺着我去了,忙碌这么久,终于回归平静,朕心甚安。
“我们去转转吧?”我忽然问道。
“好啊,去哪里?”忽晚儿似也来了兴趣。
“游山玩水,踏遍大好河山。”朕激动起来:“我从前去过济南,大明湖的满池荷花你肯定喜欢,河南的戏别有韵味,还有还有,京郊有一家卖面的,味香的老远都能闻到……”
忽晚儿只是看着我笑而不语。
“你……不想去吗?”朕有些吃不准。
“想啊,可惜现在去不了。”她悠悠的说。
“怎么不行!我去找父皇母后告假,你收拾东西盘点人员,咱们明天就走,不!下午就走,夫君我的财产够我们挥霍一路了,父皇母后一向宠我,母后也那么喜欢你,肯定放我们去玩,我要带你把这天下的美食都吃一遍,游山玩水去!你想去哪便去哪,想回来我们再回来便是!”朕喋喋不休,说到激动之处直接坐了起来要去告假,前世没有带她去看大好河山,今生怎么也不能错过了……
朕还没想完,忽晚儿一把拉我躺下:“我不是担心这个。”她笑着,一脸无奈。
“那你还有什么顾虑?说出来我来解决。”朕心里盘算着,是有什么忘了吗?
忽然,朕的手被忽晚儿拉着,触摸到一处温热柔软——她把朕的手放到了她的肚子上:“我倒是想去玩玩看看,可惜这个小家伙不让我去啊。”她眉目含笑,语毕,静静看着我。
一瞬间,朕心安宁,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忽晚儿笑意盈盈,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白光,逐渐变得模糊……
梦醒了。
这是忽晚儿走后的第三年。
要不点赞完顺便评个论?社牛写手真的想和读者交流,要不没有更文动力了都……
催更的下场,就是作者写一个甜甜的番外,结尾再告诉你:“骗你的,没重生,想不到吧!”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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