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这张图片是1890年代的北京崇文门内的照片。泥土的道路上有马车和行人穿行，道路上被马车压出了深深的车辙。估计，中古时期的中国城市都是这个样子。

那么唐长安城内的街道又是怎样一幅景象？

1890s年代的北京崇文门内，中古时期的中国城市应该是这个样子，泥土的道路

关于唐长安的街道留下了不少诗篇，而长安城的“九衢十二陌”以及“六街”则在唐人的诗中出现频率颇高。

万井惊画出，九衢如弦直。

-李白 《君子有所思行 》

春日照九衢，春风媚罗绮。万骑出都门，拥在香尘里。

-邵谒《长安寒食》

长安十二槐花陌，曾负秋风多少秋。

-韦庄《惊秋 · 不向烟波狎钓舟》

长安二月多香尘，六街车马声辚辚。

-韦庄 《长安春》

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

-长安中鬼 《秋夜吟》

那么“九衢十二陌”以及“六街”到底在长安城的哪里呢？

长安城道路意象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首先，在长安城中的“街”是有特殊含义的，不能乱叫，并不是长安城内所有的道路都可以叫做“街”。

我们捋一捋长安城中的道路体系。长安城内的各种道路可分级为：特级道路，以及一，二，三级道路。特级道路是联系108坊之间的大路通衢，而一、二、三级道路则是108坊各个坊内部的道路。

Ø 特级道路： “六街、九衢和十二陌”和顺城墙路

长安城内的主干道，连接各个郭城城门以及连接长安108坊及东、西两市的道路，南北向的有九条，被称为“九衢”，例如长安城南北中轴钱的朱雀门大街（天街），以及和它平行的，通向安化门、启夏门等“通衢大道” ；东西向的有十二条，被称为“十二陌” 。例如连接郭城正东门春明门和正西门金光门，以及连接延兴门和延平门的“广陌大道”。 这些“九衢十二陌”大动脉道路动辄就宽有150米或100米，是城市中的“超级道路”。

朱雀大街意象图

虽然有时人们也会把这“九衢十二陌”称为大街，例如朱雀大街（天街）， 但为了区分其他等级的道路时，在公文以及正式场合，则都会称其为“衢”或“陌”。

“九衢和十二陌”中最宽和最重要的六条大路，又被称为六街。具体为连接东西南北四面各三个城门的东西三条“陌”和南北三条“衢”，又是“九衢十二陌中”等级最高、最宽的道路。

而所有的南北和东西的主干道则被总称为“九衢十二陌”。

六街、九衢十二陌

除此外，起到连接各个里坊的大路，还有顺着东南西北四面城墙的四条顺墙路，其宽度大约为25米宽。

Ø 一级道路：十字街和循墙街

唐长安城是唐代其他城池的“标准器”。其他城市也参照长安城而建或者布局，但是城的规模和等级制式严格， 不容僭越。城的类型共有五类，第一类，京城，就是长安城；第二类，都城，例如东都洛阳以及北都太原等；第三类，大型州府的州治所所在地，其规模可建成16个里坊大小，例如幽州城（今北京），成都府城（今属四川），蒲州城（今山西长治）等；第四类，中型州府的州治所所在地，其规模可建成4个里坊大小，例如汾阳（今山西汾阳），云州（今山西大同）莱州（今属山东）等；第五类，一般的县城，只能建一个里坊的大小。这些普通县城的制式和长安108坊的单个里坊几乎一模一样。

关于城的分类细节请参考《永远的都 隋唐长安城和108坊 – 长安108坊的其他》一节。

唐长安城内的108坊，实际上每个坊不管从规模上还是从制式上，相当于一个普通县城。而长安城就是108个城池的巨大“城池群”。

因此一个坊也和普通县城一样，有四周城墙和东、门、西、北四座城门和东、南、西、北四条大街。

唐长安“一坊之制”和皇城南坊之制 （ 基础图来自李好文的《长安图志》）

那么，每个坊内东、南、西、北四条大街就是长安城内的一级道路，一般称为“十字街”， 分别叫东街、南街、西街、北街，宽度一般为15米，而这些道路就是古籍文献中，被称为“街”的道路。

除此之外，顺着坊墙内也有东、南、西、北四条顺坊墙路，可以称为“循墙街”，也是坊内的一级道路，和“十字街”是一个等级。 所以也被古籍中称为“街”。所以“十字街”和“循墙街”才是唐长安城内被叫做“街”的道路。

108坊中并不是所有里坊都有四个坊门，也有特例。那就是皇城之南的36个里坊，处于风水考虑，担心南北方向开坊门，会冲到宫城和皇城，从而泄了宫城和皇城和龙气， 于是这些里坊只开东西坊门，不开南北坊门。因此这些里坊没有十字街，只有东西“横街”。而“横街” 和“十字街”一样都是一级道路，也被称为“街”。

Ø 二级道路：十字巷

一个里坊被十字街隔成了四块地方。这四块地方，又被一个小一级的十字道路，再分割成更小的四块地方。 而这个小一级的十字道路就被称为“十字巷”或直接就叫做“巷”。 这也是“巷”字最原始的含义。“十字巷”的宽度一般5-6米。比街的15米宽度要窄了很多。因此“十字巷”就是长安城内的二级道路。如下图所示：

唐长安里坊道路系规划原型 （基础图来自同济大学 郑卫、李京生的《唐长安里坊内部道路体系探析》）

Ø 三级道路：曲

被十字巷分割成的小块地方内，还有更小一级的道路。这个最小等级的道路就叫“曲”，是长安城内最窄的三级道路，宽度只有2到3米。长安108坊的住户门，一家挨着一家就住在叫“曲”的小路上。“曲”的道路两旁，就是一个个住家户的大门。一般人出家门，就到了叫“曲”的小道路上。

“曲”在今天，就是老西安城中的“巷”， 或者老北京城里的“胡同”。

在今天，如果有人问你：“你住在哪里？” 你会说：“我住在西安碑林区东关南街曹家巷3号。”但是如果您穿越到了唐长安，问别人住在哪里？他们一般会说宅“在某坊某曲”。例如胜业坊古寺曲的霍小玉，她所住的曲头还有棵桂树；僧圆仁住在永昌坊入北门，西回第一曲。

也有大户人家的宅子大，将其宅门直接开在了十字巷上，也可以称住在某坊某巷，例如白居易的好友刘三十二，宅在宣平坊柳巷当头第一家；有更大户人家，例如李林甫，他家的大宅子就占了平康坊的四分之一。 南街和东街都是他家的院墙外的大街，所以他的宅门只能开在十字街上。他的住址就可以说成平康坊南街。

平康坊北里三曲推测布置图

上图以平康坊北门之东北里三曲为例说明“曲”在坊内的地位以及根据《北里志》等史料所推测的布局。

因此，“街”一般统指108坊内的“十字街”以及“循墙街”，而不是指的是“九衢十二陌”宽广的特级道路，也不是指的是坊内狭窄的“十字巷”及“曲”。

唐长安的行道树

唐朝廷很重视长安城内道路的绿化，政府曾多次组织种行道树。

开元二十年正月，唐玄宗曾经下令，在长安“九衢十二陌”及其他道路两侧种植果树，项目负责人是当时的殿中侍御史郑审；

永泰二年正月十四日，京兆尹黎干向唐代宗启奏，说京城街道有些行道树需要补种，于是这一年春天又大搞了一次绿化活动；

贞元十二年，长安城内的官家道路有些地方缺树，于是有关部门马上补种上了榆树。此时的京兆尹吴凑说：“这哪行？榆树怎能种在长安的九衢十二陌之上？都赶快给我全都改种国槐！”于是，吴京兆尹，一声令下，榆树全都改成了槐树；

唐文宗太和九年秋八月，文宗又下令，让金吾卫左、右街使补种长安城内道路两侧缺的树木。种树所花的人力物力，折价从京兆府报销。一个月内，必须全部栽完……①

由此可见唐朝廷对长安城内的道路绿化，真的很重视。

沙堤路

如本文第一张图所示的1890年代的北京崇文门内的景象，中古时期的城市道路大多都是土路，而土路下了雨，就成“水泥路”。天晴太阳暴晒后，又成了“扬灰路”。尽管长安城内动辄宽有150米，100米的通衢大道，但也无法摆脱现代科技缺失所造成的不堪。然而，唐朝人想到了解决的办法。这个难题是在唐玄宗时期得到了解决，终于出现了“长安大道沙为堤，早风无尘雨无泥”的沙堤路。

天宝三载（744年），夏五月，时任京兆尹的萧炅向唐玄宗启奏，他建议在长安城内的主要通往大明宫朝堂以及兴庆宫朝堂的道路，用小石子和沙子垫实路面，筑成“沙堤”。 这样就会解决下雨天有泥， 刮风天有尘的现象。官员上朝的路上也会少了辛苦，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的仪表也会比以前整洁许多。玄宗一听，觉得有理，于是准奏！②

沙堤并不是京兆尹萧炅的发明。实际上，沙堤在以前是宰相们的特权。每当有拜相礼，政府会专门派人为宰相从其所居宅第开始，建沙堤，一直建到皇城（子城）东街。萧炅只不过是推而广之而已，让大家都享受到了沙堤的便利。③

于是长安的通衢大道就变成了“沙堤路”。“早风无尘雨无泥”，长安城也似乎一下就美好了许多。

长安城广泛铺设沙堤路七十多年后的一个初春，时光已经进入了唐玄宗的六世孙唐宪宗时代。这一天，京兆尹兼御史大夫韩愈骑马走出自己的靖安坊宅，骏马缓缓走在宽150米朱雀大街（又称天门街及天街）的沙堤路上。此时，天空下着小雨，路上却一点都不泥泞。宽阔的通衢大道上，泛起了一层春天的嫩绿，小草萌芽了。韩愈低头看地面，却依旧看不到长出的小草；此时的长安城，桃花似火柳如烟。韩愈心情舒畅，于是留下了那首动人的诗篇：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韩愈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长安城的道路市政和治安管理

关于长安城道路的管理，唐朝则设置有唐朝的“城管”和“警察”。

关于长安城的管理队伍，主要涉及到三大系统。第一大系统是长安的地方政府京兆府；第二大系统是京师禁军-“十六卫”之的左、右金吾卫；第三大系统是中央直属机关。

Ø 京兆府

京兆府是长安城的地方行政单位，相当于今天的“北京市”，它的上级单位是“京畿道”。京兆府的首席长官叫“京兆牧”，官阶为从二品。但这是一个挂职荣誉官职，一般都由宗室亲王担任，啥事都不管。真正管事的官员是“京兆尹”，官阶为从三品。京兆府下管20余县，各个县的主要官员为县令、县丞、主簿、及县尉等。其中的“万年县”管理长安城东半拉的53坊，“长安县”管理长安城西半拉的55坊。

108坊每个坊有一名“坊正”管理坊间日常事务。另外108坊东、西、南、北四个坊门均有一个“守卒”， 负责每天按街鼓的时间开闭坊门；皇城之南的36坊，因为只有东西坊门，因此“守卒”也只有两人。

坊正下面有“保长”-相当于今天的居委会主任。“坊正”和“保长”负责最基层的治安等。

Ø “十六卫”之左、右金吾卫

“金吾卫”的左、右街使率领手下的卫士及彍骑，主要负责长安城“九衢十二陌“这些特级道路的巡逻及治安，以保证宵禁的顺利实施。除此外，金吾卫在长安城内的重点地段还设有固定的”警点“，唐朝的”警点“被称为”“武侯铺”，也叫“街铺” 。

“街铺”主要分布在郭城城门处，以及108坊每个坊的坊角。如图《唐长安里坊道路系规划原型》图中所示。

金吾卫的“警力”安排大致如下：大城门百人，大街铺三十人，小城门二十人，小街铺五人。④

Ø 中央直属部门

长安城的管理属于中央直属部门管理。一是门下省的城门局掌管皇城及京城（郭城）城门的钥匙， 并设置城门郎四人，负责城门按时启闭。⑤

二是作为监察机构御史台派出的左、右巡使。他们发现了长安城内有什么问题，就会马上向皇帝汇报。城内私搭乱建侵街等事，则是由御史台的左、右巡使检查汇报。

Ø 关于长安城内道路的禁令

总体来说，关于长安城内的道路，有这样两个禁令。

第一是马车不能无缘无故在在城市道路上高速行驶，也就是所谓的“走马飞车”。违反禁令者，笞五十。⑥

第二是禁止“侵街”。侵街又包括三种情形：

第一种是直接在公共道路上盖房子，此处的“街”主要是前文中所说的坊内十字街以及循墙街。要侵占“九衢十二陌”的大路非常困难，因为首先要“侵街”堵死坊内循墙街，然后再把坊墙打通，才可能侵占这些“特级道路”。 因此私家住宅侵占“九衢十二陌”的可能性不大；

第二种是把公共道路当成自己家菜园了，在路上种植耕种，这也是“侵街”。

第三种是随意把自家的宅门开在“街”上。

在唐朝，条律规定老百姓以及一般官员家的大门只能开在“曲”里的，不能为了方便而将自家宅门开在坊内的“十字街”和“循墙街”上。

但是也有两个例外，一是特权阶层，三品以上的大官才可以，将自己家的大门开在“街”上。还有一种情况是，里坊里的“三绝”之宅。也就是又曲内住宅拥挤，有些宅院的另外三面都被堵死了，只能面向十字街或循墙街开门。对于这种“三绝”户，可以通融，让他们在街上开门。

之所以禁止面“街”开门，主要是因为这样会引起治安隐患。⑦

违犯了上述侵街禁令者，要被杖打七十。 在路上种植者，则要被鞭笞五十。挨打之后，还要把道路恢复成原样。⑧

本文节选自笔者系列丛书的《唐长安108坊》

————————————————————————————————————————————————注释：

① 开元二十八年正月十三日。令两京道路。并种果树。令殿中侍御史郑审充使……永泰二年正月十四日。京兆尹黎干奏。京城诸街种植……(贞元)十二年。官街树缺。所司植榆以补之。京兆尹吴凑曰。榆非九衢之玩。亟命易之以槐……(太和)九年八月敕。诸街添补树。并委左右街使栽种。价折领于京兆府。仍限八月栽毕。其分析闻奏。-《唐会要 卷八十六》

② 天宝三载五月。京兆尹萧炅奏。请于要道筑甬道。载沙实之。至于朝堂。从之。九月。炅又奏广之。-《唐会要 卷八十六》

③ 凡拜相，礼绝班行，府县载沙填路，自私第至子城东街,名曰沙堤。-《唐国史补》卷下

④ 左右街使，掌分察六街徼巡。凡城门坊角，有武侯铺，卫士、彍骑分守，大城门百人，大铺三十人，小城门二十人，小铺五人，日暮，鼓八百声而门闭；乙夜，街使以骑卒循行嚣襜，武官暗探；五更二点，鼓自内发，诸街鼓承振，坊市门皆启，鼓三千挝，辨色而止。-《新唐书 · 百官志四上》

⑤ 城门郎四员。从六品上……皇朝隶城门局，分番上下，掌送管钥。城门郎掌京城皇城宫殿诸门启闭之节，奉出纳管钥。开则先外而后内，合则先内而后外，所以重中禁，尊皇居也。候其晨昏击鼓之节而启闭之。凡皇城宫城合门之钥，先酉而出，后戌而入；开门之钥，后丑而出，夜尽而入。京城合门之钥，后申而出，先子而入；开门 之钥，后子而出，先卯而入。若非其时而有命启闭，则诣阁覆奏。-《旧唐书 志第二十三》

⑥ 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以故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杀伤畜产，偿所减价 -《唐律疏议卷二十六 》中《无故于城内街巷走车马》条

⑦ 及至德长庆年中前后敕文。非三品以上。及坊内三绝。不合辄向街开门。-《唐会要 卷八十六》

⑧ 诸侵巷街、阡陌者，杖七十。若种植垦食者，笞五十。各令复故。虽种植，无所妨废者，不坐 -《故唐律疏议 卷第二十六》-《 杂律 凡三十四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