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黄金屋”三字尘埃落定时已是上午11点35分，小听在背上吃着奶瓶，按习惯她要开始睡早觉。原本这个时候我应该是手捧书本轻声朗读，小听一边吃奶一边听着爸爸的读书声慢慢进入梦乡。可指尖触碰到备忘录，一些瞬间和片段让我的手指先于嘴动了起来，我真正知道是什么让我慢慢走到现在。

今天是2020年4月23日，天气再一次寒下来，冷风飕飕地抽打着窗户，“春天”成了代名词，什么惊蛰，什么谷雨，仿佛从来没那回事，数着数着日子，春天都快过去。新冠病毒全球蔓延，凉山木里大火上演，刚接过一巨直拳，紧接着一巨左勾拳。一次又一次的寒凉席卷而来，倒春寒里站不稳的，倒下就再也没站起，春天压根就没来过！

早上9点，我和小听开始出门，准备去金城广场转悠转悠。没想到，大手牵着小手，小脚丫一下拐向这边一下拐向那边，拐着拐着就到县图书馆的台阶前。又长又高的台阶怎么可能不留下小脚丫的足迹。小脚丫一抬，在爸爸的辅助下登上台阶。登到一半时，小脚丫忽然停下来。边上矮一点的楼房，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在房顶跳来跳去。出生在小城里，在小城慢慢生长，小听除爸爸妈妈和放假回家的姐姐外，书本是她最好的玩伴。小听在爸爸的读书声中最先认识小鸡小狗，小鱼小鸟，每一次出门，凡遇到小动物，都得停下来看个够。小鸟们似乎感应到妈妈的呼唤，倏地飞走。小脚丫极不情愿地重新抬起来，快要到达最高点，“富源县图书馆”六个显目的大字迎过来。我抱起小听，让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大字，一字一字地教读，她煞有介事地跟读，发音不是那么清晰。

离开图书馆，我抱着小听在街上绕着圈子，并没有直奔广场。遇到缀满绿叶的法桐，大手抚摸着树干：大树，你好！小手抚摸着树干：大树，你好！经过鞋店，服装店，街道边的垃圾桶，电线杆，路灯，各种车辆，凡是能叫出名字的，我都一个个教读，小听一遍遍地喊醒它们。冷风依然割着脸庞，我们准备从另一个方向进入广场。到达电影院的时候，我刚想喊出“电影院”时，一个稚嫩的声音挡在我的前面：“买书，买书，姐姐买书——”我半天没反应过来。小听一边喊着一边用小手指着电影院的正对面，当我随着小手的方向触到“黄金屋”时才突然想起。

疫情期间，学校延期开学，姐姐迟迟不能回校上课，在家一边上网课一边等待。一天吃过晚饭，余晖还未散去，我们一家出去散步，即将走过黄金屋，姐姐突然说要买书。小听跟着姐姐，在爸妈的陪同下走进书店，这是小听第一次进入黄金屋。姐姐很快找到自己要买的书，付完钱后我们没有过多停留就离开书店。

姐姐买书的事已过去些日子，一岁八个月的小听仅一面之缘，竟然能记住买书的位置，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和小听终于转到广场，此时的广场冷冷清清，只有风在摇动树叶。小听在升旗台处滑完两趟瓷砖滑梯，小脚丫拐着拐着，又拐到广场边上的一家水族馆。这家水族馆除有各种大小颜色不一的鱼和乌龟外，还带卖宠物猫狗和小鹦鹉。自打第一次到这儿看过，之后的每一次去广场，玩不到10分钟，小听就嚷嚷要看小鱼，小手拽着大手一个劲朝向水族馆。这一次我没让小听在此停留太久，即便她有一千个不愿意。从离开黄金屋到金城广场，我的心绪一直在不断飞扬。我借故着天快要下雨，小动物们都要回家躲雨找妈妈的事，把小听强行抱离水族馆，移步朝着家的方向。

二

回到家没过多久，看看时间，接着冲奶，黄金屋仍在脑海迂回往返，我决定笔落“黄金屋”。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是宋真宗赵恒御笔亲作《励学篇》中的诗句，生活中耳熟能详。“黄金屋”意指荣华富贵，我想，书店命名为黄金屋，也因此缘由吧。仔细一想，自己一步一步，磕磕绊绊，岁月已跨入不惑之年，书才是那个最真实的伴侣，一直陪伴着自己，不离不弃。书给了我黄金屋，我的黄金屋里有颜如玉，她改变着自己，塑造着自己，成就着自己。

童年的时光，除最好的朋友一起逃课洗澡，偷桃摘李，捞鱼摸虾，让自己乐此不疲的是不可缺少的小花书（连环画）。

父亲作为家中的老大，脏活累活，从里到外，一大家人的重担全压在他的肩上，艰苦的年月容不得父亲识字。爷爷奶奶生男没生女，四口全都是饭量大的，光靠年迈的爷爷奶奶怎么也养不活一大家人。除父亲之外，其他三个叔叔都顺利进入学堂，一直读完初中。爷爷奶奶不识字，在那个老天稍不赏脸就要饿死人的年头能让三个儿子读完初中，算是很开明，很有远见。可能父亲那双肩膀很硬很硬，从来不会被压垮。爷爷奶奶竟然能住上那样的老屋。老屋所在的房子很大很大，大概有十米多高，由七八间屋子连成一体，前面有一个圆圆的花边池塘。在整个村子，除当时有名的海家大院，就数它最气派，平时人们叫它包家大房子。爷爷奶奶住的是正面左起第二间，现还健在，小叔一家住在里面。老屋的楼上用木板铺就，燕窝对上去的部分有一隔断，留着大大的窗户，从窗户可以看清外面的世界，太阳光从窗户投进来，很是亮堂。叔叔们读旧的书和闯江湖的秘笈全都藏在这，我把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都放在这里，一边躲猫猫一边翻着小花书。

三

快乐的童年像风翻动书页，我还没缓过神来，小学生活已结束。紧接着，我的学习生涯遇到断层。这时候，我们一家，二叔一家和三叔一家都已从老屋分支出来，另起炉灶，老屋留给未娶的小叔。在辍学的时光里，一天闲着在村子到处乱跑，有时候趁小叔不在家就偷偷钻进老屋盗取宝藏。后来，母亲看我好端端一个人一天天吃白食，叫我跟着父亲，早上出门到离家十多里远的煤矿，父亲下洞背煤，我在地面干一些杂活。晚上回家，匆匆填满肚皮，躲在床上翻着珍宝，直到眼皮打架才倒头睡去。这样的日子持续不到两个月，我就跟着哥哥他们离开家乡，落脚在高家村的一个煤矿，一漂就是三年。

在外漂泊的日子，每天太阳还没出来就下到洞里，等出洞时太阳已早早落山，干死干活，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有一年回家过春节，两手空空，行程一百多里，从早上走到夜晚，抬头连个家的影子都没见着。大伙一个个从头黑到脚，路人见了都远远的不敢靠近，走着路都在打瞌睡，苦水一点一点往肚里咽——我们同去的老乡，看我人小经常被本地人欺负，一气之下把人打伤住进医院，老板年终克扣了大伙的血汗钱，说拿去交住院费。在离家还有二十多里的时候，大伙实在走不动，就借宿路边的一位朋友家，第二天一早才慢慢悠回去。

幸运的是期间遇到一个来自四川的工友小雷，比我大三四岁，是他帮我熬过那些黑色的岁月。那时他刚读完初中，从家带来好多书：有小说，有散文，还有诗歌等，看上去都很有文化。喜欢书的人大多很善良。下井工作我和他是同一班，干起活来他很迁就我，轻的留给我，重的留给他。用小推车拉煤，他在前面拼命拉，我在后面拼命推。出班后我们一起洗澡，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睡觉。看书遇到不认识的字和疑惑的地方就请他帮忙，他总是耐心地帮我解答。他还教我一些读书的方法，如何去读懂一本书，哪些书该读，哪些书不该读。平时我常在心里琢磨，这么好的一个人，学习成绩又好，怎么不读书跑出来怪可惜的。有一次坐在草皮一起读书的时候，我问起他为什么不接着读书，他只是苦苦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出去混是要还的，打铁还需本身硬。”在外面我挥霍着自己的小身体，兜兜转转，除个子长高外，三年后回到家，仍空空如也。

四

回家后的日子，我一边上山砍柴割草，一边学着犁田耙地，狠下一条心踏踏实实做农民。就在我快要入行的时候，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舅舅掐熄我的农民梦。他看着我瘦弱的小身体，风一吹就会倒，哪里是当农民的料。也倒是，和同伴们一起去山上砍柴割草，回家时我们家的牛车总是跑在最前面，轻飘飘地像蓝天上飘着的白云。

在舅舅的三番劝说下，我仿佛刚刚睡醒，考虑两个周后，决定重整旗鼓。那时学校已开学上了一个多月的课。重回学堂的我，吃住在舅舅那里，吃尽苦头后再也没有逃学躲课，一切听从舅舅的指挥。舅舅身为理科生，对文学情有独钟，家里摆放着很多关于文学的书籍：《小小说》《微型小说》《演讲与口才》，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四大名著和古典诗词样样皆有。那段时期，我的课余和假期都交由他们来处理。我非常喜欢《小小说》和《微型小说》，故事短小精悍，结尾发人深省，读来意犹未尽。其次就是《演讲与口才》，平常不善言语的我很羡慕别人能说会道，伶牙俐齿。如果学会表达，又表达得好，与别人交流起来会很自信，也会很过瘾。

念完初中，告别家乡，告别舅舅，告别那些和我一起安居舅舅家的好朋友，我重新踏上征途。经过不断地洗礼，这一次少了上次的鲁莽和迷茫。进入新的环境，我学着安放自己，把狂野装进书里。

五

进入师范到师范毕业，再到工作，课余除运动和习字外，文字与我从未分开过。当夜晚独守破旧的校园，寒风灌满宿舍时，我读余华的《活着》，读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在人生遇到困惑，不知所措时，我读于丹的《论语心得》《庄子心得》；当心灵需要放逐时，我读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在生活感到百无聊赖时，我读莫言的《蛙》《红树林》。

新冠病魔来袭，妻子忙着上班宣传防疫，我和俩女儿宅在家里。大女儿用繁忙的网课和假期作业来等待春天，我和小听用书本和故事医治心灵。我们把一天中大部分时间用在读书。读新闻，读习主席对疫情的防控举措，读大爱无疆，读武汉和天堂的距离，读钟南山的眼泪，读李元胜虚度时光，读雷平阳杀狗，读王单单慈悲，读刘年铁牛足迹，读杨斌最后两句，读金铃子诗书画人生，读海南那片天空，读余秀华乐观与爱情，问叶浅韵生命之厚重。

读书让我留住老屋，留住父亲，想起小雷，感恩舅舅，感恩老师和方姐。感谢曾经同甘共苦的朋友，在我孤独寂寞时，把余华，余秋雨，沈从文介绍给我。“读书可以经历一千种人生，不读书的人只能活一次；你的语言改变了，人生也随之改变。”读到“山川异域，日月同天”，你的气度自然而然就辽远开来。

活着，一边教书，一边读书；教桃李走天涯，读世间万千态。教着教着，读着读着，太阳就出来了，山花儿也开了。好好的活着，教过春夏，读过秋冬，她在悄悄地到来。